我没有名字,爹爹姓刘,所有人都叫我刘大郎。
我家很穷很苦,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缝缝补补已经很旧了,可没有钱换新衣裳。
我五岁那年,娘身体彻底垮了,为了给娘买药,日子更是紧巴巴的。可娘还是没撑过去,家里只剩我和爹。
有一天爹喜滋滋从集市带了一块肉回来,还有一吊钱,我问爹这钱哪来的,他说,是他赢回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赌”。
赌赢了能收获很多,赌输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一天天过去,我看着爹进进出出,饭菜从肉重新变回稀粥,脾气也越发古怪,后来,他开始打我,骂娘当初把我带回来,给家里带了晦气。
我喊疼,大哭着躲开他的拳头和脚,他更生气,打的也更疼。
我再不敢喊,不敢哭。
两年过去,爹已经把家底全输光了,还欠了十两银子,为了还债,他把我卖了。
十两,我被卖给了人牙子。
那徐嬷嬷见我长得好看,说不定能卖给大户人家当下人,对我很是照顾。
我和其他几个长相不错的小孩子分到一起,徐嬷嬷每天都让人教我们规矩,教我们认字,教我们拳脚,教我们怎么看主子脸色,教我们怎么小心地活下去。
做得好,会多分几个铜板,等到外出日便可买些零嘴吃。
做的不好,就会挨打,细长的竹条抽在身上,比爹打的还要疼,却不会在身上留下疤痕。
三年时间,我学会了如何为仆为奴,学会了怎么看人,学会了忍气吞声,将心思藏起来。
这天,徐嬷嬷兴冲冲跑回来说,有大人要来采买下人,让我们拾掇好,到时候放机灵点,说不准能攀上贵人。
我和朋友们排成两排,俯首跪地行礼,那位贵人声音温柔却自带威严,一听便知身份不低。
待起身后,我悄悄抬眼瞥向前方,只一眼便不敢再看。那人身姿笔挺,面容方正严肃,身上的感觉是历经世事的厚重与沉稳。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能一眼把人看透到骨子里。
徐嬷嬷客客气气地招呼着这位“楚嬷嬷”,听话里的意思,是一户姓楚的人家要给小主子挑几个好用的小厮。
我有幸被选中,待徐嬷嬷调教一番,后晌我们几个便被带到楚府。
我第一次见那么高大的院墙和府门,那朱红色的墙看不到头,一直延伸了整条街。大户人家连角门都那么高,我小心翼翼跨过门槛,生怕踩脏。
楚嬷嬷带着我们往里走,我悄悄打量四周,这府里面更大,有好多漂亮的花,我认得几种,徐嬷嬷说过,那大朵的姚黄只有大官儿才养得起。
走了差不多一刻钟,前方传来一阵笑闹声,应该是“主子”了。
一个少年开口,让我们抬起头来。
眼前少年虽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却已掩饰不住通身贵气,旁边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端坐在竹椅上。
我一时间看呆了,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两人相邻而坐,便是美得连那姚黄都要逊色三分。
我被安排在少爷身边侍候,少爷见我识字,又会些拳脚功夫,安排我做贴身小厮。
在楚府的日子是我过得最自在的日子,不用挨饿,不用攀比,不用挨打,不用日日提心吊胆。
我跟在少爷身边,伴着他读书,练字,上族学,陪小姐聊天玩耍。少爷教小姐四书五经,小姐教少爷笔墨丹青。两位主子有时还会抽空教我读书识字,还有简单地勾画花鸟鱼虫。
我渐渐觉得,心里不再似以前一般沉重,现在的我,有了依赖,有了寄托。
对了,我还有了新的名字。
江流万里阔无边,云卷云舒映碧天。
这是我学会的第一句诗,也是我记了一辈子的诗。
小姐说,我心事太重,过于沉闷,当豁达些,人间走一遭若竟是些糟心事,实属过于遗憾。
“便叫,云舒,可好?”
“云舒……不错,这名字好,你觉得呢?”
他们的眼神,是世家子弟的自信与傲然骄矜,笑容清淡优雅,那份从容与端庄浑然天成。
仿佛你的名字是他们的施舍,而你欣然接受这份恩赐,不仅未有丝毫的屈辱之感,反而心怀深深的敬仰与珍视。
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这种人与他们之间的差距,那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让人无法忽视与拒绝的气度和教养。
眼前之人是那么高贵不容侵犯亵渎,如同高高在上的月亮一般,温柔明亮,却又睥睨万物。
太美了……
而自己这般草芥一辈子都无法和月亮比肩,只有仰视的份。
岁月流转,那两个人藏在我心里,被我捧着、敬着、珍重着、仰视着,如珍似宝。
我注视着两道身影从少年郎到长发加冠,金钗琳琅。我注视着他们在各自的路上越走越远。我注视着他们才名外露,人人称颂,蒙尘的明珠终于被世人知晓其价值,于是越发耀眼,越发遥不可及。
所以当我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我第一个念头不是“我居然是皇亲国戚”,而是“我居然能和那两位平起平坐,甚至地位更高”。
我想象不到那高高在上的月亮要如何在虫孑面前俯首称臣。
我无数次暗暗期待的那个瞬间到来,看着两人走近,我反剪在背后的双手握紧,背脊不自觉绷直,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站定,行礼,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依旧那么从容淡定,依旧那么端庄高贵。
不对,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他们低头看着地面,却让我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被俯视的人?为什么明明自己高人一等,他们还是那么不卑不亢高高在上?
看着他们的眼神,恍然明了。我可以借着身份在所有人面前造势,却始终无法在他们面前抬起头来。
不是因为从小到大的情谊,不是是因为救命赐名的恩情。
而是因为心虚……
狐假虎威,到底逃不过一个“假”字。
华而不实的我,表面再如何光鲜亮丽,只有成为他们的陪衬的份。
所以,我逃了。
我不敢再面对那两个我所憧憬的人,不敢再去注视皎洁的月光。
我不敢让人把“姜云舒”和那两人联系起来。
怕最后一丝尊严被自己撕碎殆尽。
只要不和真老虎碰上,那自己是狐狸还是兔子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