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吟是京师最出名的“风流纨绔”。不学无术,饮酒作乐、赌钱嬉戏、逛花楼寻欢、打马球取乐……各类娱乐之所皆能瞧见她的身影。
谁家少年不风流,可这位尤为惹人注目,只因她是个姑娘,且还是唐丞相家的孙女。
这姑娘自身纨绔倒也罢了,还领着好几位世家女儿一同玩乐,属实是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当然了,这是家里长辈的想法。
而在京师姑娘们心里,唐之吟,是那个令她们极为艳羡与崇拜之人,甚至更胜于男子。
这一年,全京城的世家子弟都面临着一个大麻烦:唐家小娘子要及笄了。
这及笄礼一过,便可谈婚论嫁。
故而有些家底的人家都会对自家郎君苦口婆心地叮嘱:千万莫要去招惹那尊祖宗。
瞧着各路男子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趴在二楼雅间窗口的唐之吟丝毫不在意。
一旁悠哉下棋的柳安然瞥了眼窗外,饶有兴致地打趣她:“唐家妹妹可真是活瘟神也不为过了。”
对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对之策的王莹干脆直接丢下手中的白棋,“明知我擅琴不擅棋,非要拉我对弈……阿吟,你快要嫁不出去了,这都不急?”
唐之吟漫不经心地晃着食指,“缘分之事,急不来。再者说,那些孬种我一个都瞧不上。我唐之吟,定然要选这天下最优秀的男子相配!”
“最优秀?你莫不是还想配个状元郎?”王莹从盘子里挑了一块看起来最好看的点心递给她。
“状元郎……”
她接过点心,手臂伸出窗外,闭起一只眼睛,描摹着点心的边缘,圆月状的糕点遮住了街道一角,随着她手的移动,点心遮挡的位置慢慢偏移,茶楼、木牌、太阳,还有……一个少年。
她收回手,咬一口糕点,软糯的口感夹杂着坚果的香酥,很甜。
“……又何尝不可?”
季羡对上那双黑亮的眸子,有一瞬的失神。
身旁的学子拉了一把他,“子羡,小心点那姑娘,可别被盯上了。”
“听说唐小娘子今年秋天便及笄了,不知哪家郎君要遭罪了。”
“还听说那姑娘眼高的很,好多人都说,她会选明年春闱的状元郎。”
“不知刘兄可想努力一把抱得美人归?”
“得了吧,别吓我了,我可不敢。”
……
身旁的同砚七嘴八舌,唯有季羡始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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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国子监季老先生长孙。
季家乃书香世家,清流无双。可贵之处在于,季家虽重品行修养,却无拘泥陈规、死守旧矩之迂腐。
这一代的子弟尤为出众,其中大房嫡子季羡,声名最著。三岁识字,六岁成诗,八岁著文,年方十岁,已通四书五经。尚未及弱冠之年,便获赐表字“子羡”。
而他也是季家几代人里唯一一个奇葩。明明尚为半大少年,却能令历经半世沧桑的季老太爷都称一句死板老成。其生活谨遵规矩,学习循规蹈矩,礼仪丝毫不乱,性情淡然如入定老僧。
他的生活宛如一滩潭清澈的死水,干净清朗,却也波澜不惊。
这令季家众人皆为之愁闷。季家长辈亦纳罕不已,未曾予他过多压力,怎就养成如此性子?
季子羡平生最不喜三种人:忘恩负义的宵小之人,附庸风雅的虚伪之人,没有眼色的愚蠢之人。
而他最搞不定的,只有一个人:唐小娘子,唐之吟。
她的种种行径,似乎皆在触碰他的底线。
她会“挟恩图报”:
“季家郎君,既然你帮了我,我自当寻机回报,你可要记着,若有需求,随时来找我!”
她会于诗词雅集中大放厥词:
“那些公子惧怕于我,不单因我离经叛道,更是他们比我不及。那些诗词歌赋,我自幼便精通,真要相较,未必输与你。”
她明明心中通透,却偏要装傻充愣:
“你恼了?莫不是真恼了?你这般人物,也会动怒?快让我瞧瞧!”
反正,明明不是他讨厌的类型,却让他异常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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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吟,今日骑术比赛你可会下场?”明明才四月天,柳安然却好整以暇地为半倚于榻上的少女打着扇。
“不去不去,我方才骑了一圈,便有一堆小娘子围着我,若赢了比赛,岂不是更脱不开身?不去。”唐之吟懒懒摆手,面上尽是无奈。
“莹莹还说要与你比上一场呢,看来她怕是要失望了。”
“比了也是输,何苦来哉?”但念及姐妹情谊,她还是能够给个面子去观赛的。
唐之吟在马场寻了一圈,都未见着人影,算算离比赛开场尚有一些时辰,她便也不着急了,慢悠悠地晃着圈子。
也不知走了多远,身旁已无半个人影。她认得,此处乃是废弃马场,因场地狭小又难以扩建,故而废弃了。
她本欲转身离开,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唐之吟轻脚靠近,马场一圈被栽了桃树,这个时候花开的正盛,她躲在树后,一眼瞧见马场内独自纵马的少年。
“春风十里,桃花笑,谁家翩翩少年郎……”
她的目光再也移不开半分,自顾自喃喃出声。
“浅笑醉了桃花,英姿俊逸无邪。肆意纵横天下,不羁岁月风华……”
“糟糕!”她匆忙抽回身子,蹲坐在树后,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嘴巴。
少女那粉色的烟罗裙摆与满地的落花相互交织,虚实莫辨。
马蹄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唯有自己急促不停的心跳声。——————————————
“小郎君留步!”唐之吟费劲地追赶着。
真没想到,他瞧着像是个文弱书生,这走起路来竟如此之快。
唐之吟腹诽,不就是腿比她长,个子比她高嘛。
“小娘子缘何跟着我?”季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她。
“你方才帮了我,恰好我觉得你甚是合眼缘,不如咱们交个朋友?”唐之吟这番虽是问话,却无半分商讨之意,虽说张狂,可身上却无半点浪荡子的粗俗与莽撞,该有的礼节丝毫不缺。
“不必,不过仅有一面之缘,自此好聚好散便是。”季羡一本正经地拒绝,没有嫌恶,仿佛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件事实。
“有人说过你很少年老成吗?”
“什么?”
“你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倒像朝堂上那些古板老学究。”
“……”季子羡一时语塞。
“你接下来可有要紧之事?”
“学无止境,自是读书。”
唐之吟一把扯住他衣袖,拉着他就往前跑,“书呆子!给我半天时间,本姑娘带你领悟一番何为真正的读书!”
季子羡怕衣袖被扯坏,只得移步跟上。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两人才总算登上山顶。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可曾听闻?”唐之吟向他问道。
“自然听过,只是每年重阳登高皆会至此,前方有山阻挡,难以望见远处。”季羡看向对面那座近乎齐平的山峰。
“我说你是呆子你还不信,这边看不到,那就去另一边嘛。”唐之吟率先迈步向前,她拨开繁茂的草丛,身影没入其中。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这边不知何时竟被踏出了一条不太显眼的小路。
由于山顶北侧有着茂密的林木生长,无人会想到踏入此处。这条小路,莫非是她弄出来的?
越是往前,道路愈发难行,季羡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在最后关头,唐之吟伸手将他拉了一把。刹那间的豁然开朗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近乎一览无余的京都。
“这里几乎能够将整个京都尽收眼底,瞧,那边是我家,那里是国子监,那边是凤舞阁,还有那……”唐之吟逐个指着自己熟知的地方,最后,她指向一个方向。
季羡回过神来,语气不再如平日那般平静,带着震惊过后的茫然,“那是,季府。”
原来,这便是“一览众山小”……
唐之吟又带他尝了“鲜鲫银丝脍”的银丝鲫鱼羹,看了“腕弱复低举,身轻由回纵”的舞姿,听了“如听仙乐耳暂明”的乐曲,逛了“夜市千灯照碧云”的夜间街道。
最后,两人坐到河边歇脚。
唐之吟掏出两小瓶佳酿,“来,这最后嘛,‘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虽无雪,但也不妨事。”
他接过,与之畅饮。
微醺之际,酒意渐浓。月光如屑,倾洒下一片清皎。少女双颊绯然,手捏酒瓶,随心漫步于河畔花丛。时而对月酣饮,时而旋舞身姿,时而俯身嗅花。流萤飞舞,娇花簇拥,美不胜收。
“月华如画,柳舞西风飒。星耀璀璨明满厦,流萤丛中戏耍。
回眸笑靥如花,转身秀发披纱。恰似仙姿韵雅,不羁明艳无瑕。”
这是季子羡悄悄写下的,是他作的第一首俗词。
古井无波的潭水,终究是被搅动起来,沾了尘埃,亦有了鲜活。———————————————
她曾玩笑般警告过他,“别让人知道你和我有牵扯。”
“为何?”
“世人不懂,只觉得唯有男子才可放浪形骸,和离经叛道的我牵扯上,你的名声也会坏掉的。”唐之吟拍拍他的肩,“这是忠告。”
季子羡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语气淡然,“问心无愧便可,他人之语我并不关心。”
她嘴上骂他是块不知变通的木头,心底却是暖的。
她对外界的传闻毫不在意,又何尝不是问心无愧。
知她懂她者,除了父母兄长和三个姐妹,也只有一个季羡。
“你这人着实对我胃口,不如你我二人……”唐之吟稍稍凑近,神秘兮兮。
季羡心头一动,淡然的眼眸微不可察地泛起波澜。
“……结拜呗?”
“……不妥。”他暗暗松口气。
“为何?不满意?”
对上那狡黠的目光,季子羡别开视线,痒意蔓延至耳根,让他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结拜兄妹也是兄妹,自然不妥……
若是唐之吟得知他的想法,定会笑一句迂腐。
“那你想怎样?”
“做朋友,就先这样。”
“先?”唐之吟很会抓重点。
“嗯,先做朋友。”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波澜不惊。
“成,你说了算。”———————————————
季羡未曾邀请唐之吟去他高中的贺宴。
她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失望,却也不免好奇。他应当不是怕自己身上的流言毁掉宴会,那究竟是何缘故?
于是,三日之后,老时间老地点,她来等他一个答案。
这是两人早早约好的,每月十六,申时,凤舞阁客院,二人交流歌赋文学,把酒言欢。
唐之吟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可进门却发现,季羡已然端坐在竹榻之上,小炉上温着的酒正散发着醉人的香气。
她坐在对面,自斟自饮。原本打算端着架子的唐之吟,察觉今日的季子羡异常沉默,气氛就此凝滞,尴尬至极。
“你……”她没忍住,先开了口。
“唐之吟。”
他极为严肃且正式地唤了一声,唐之吟下意识应道:“在。”
空气再次凝滞。
“我从小就是这般性子,所有人都说我过于较真死板,像是从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空有满腹学识,却不懂如何与人相处。有人挑起话题,在我这不过三句就能聊死。
我不知如何讨人欢心,仅有一颗真心,谁对我好,我必投桃报李,加倍相待。
我不及你容貌出众,不及你聪慧灵动,不及你能言善辩,不及你为人处世之能。你远胜于我,我唯有考取状元郎,方能与你相配。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一份许诺,我会尽力护你,给你我能给的。我已告知长辈心意,他们已经点头了,我家人很好相与,不会拘你于内宅。
你若还不放心,那我也可提前写好和离书,若有一日你不满意,大可直接离去,由你来休弃我。
所以……”
季子羡的脸愈发红透,说到最后,从脸颊至脖颈皆肉眼可见地染上绯红。
唐之吟呆住了,这是与他相处以来,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长到让她恍惚间仿佛置身于虚幻之境。
她的思绪在这冗长的话语中游离,试图抓住每一个字眼背后的深意,平日里最是活跃的头脑里只余一片空白。
“季家子羡倾心唐家娘子已久,若得娘子应允,吾定当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此生定不负深情厚意。还望娘子垂怜,许吾此愿。”
他郑重地起身,弯腰作揖。
这段话他已在心底打了三天腹稿。他知晓此番颇为冒昧,不符他向来秉持的礼数规范,却更想求得一个答案。
就如那日他一人春日纵马,抛却规矩,只按心意。
唐之吟反问他,“三日前的宴会,为何不给我发帖子?”
“状元是我迄今为止最为体面的身份,若你依旧看不上而拒绝我,我恐颜面无存……自觉如同废物一般。”
傻子……
她抬手斟了两杯酒,一杯递到他手边,手指碰到温热的触感,季子羡抬头。
眉如远黛,目若秋水,朱唇皓齿,面若桃花。她笑起来的时候,明眸善睐,眼尾轻挑,更添几分慵懒洒脱。
唐小娘子捏着酒杯,声音轻柔,三分挑逗,“季子羡,你说,你是不是没我不行啊?”
季子羡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他笑了,是少年人清澈纯净的笑。
“是。没你不行。”
临渊羡鱼,吟风弄月。
缘何能少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