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警)
『一』
翠竹簌簌作响,晨露顺着叶尖坠入泥中。少女指尖轻捻竹枝,透过竹叶间隙望去,目光凝在泥地里蜷缩的身影上。
“是他?”嗓音如碎玉落盘,惊得仆妇浑身一颤。
刘嬷嬷攥紧汗津津的帕子:“回小姐,确是......”话未说完,忽见少女唇角勾起冷笑,忙将后半句咽回喉中。
九岁少年单薄如纸的脊背撞在碎石上,拳脚声混着讥笑刺破竹林寂静。
少女目视前方似笑非笑,“刘嬷嬷,这庄子莫不是野狗窝?”
刘嬷嬷踉跄着扑出去呵止,那些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仆妇们,此刻抖若筛糠,泥塑般僵在原地。
傅摇竹停在少年身前。少年挣扎着起身要跪着,却被绣鞋尖抵在膝头:“站起来。傅家少爷的膝盖,金贵得很。”她俯身挑起少年下巴,指腹蹭过那道新伤,“记住,傅家人宁可断骨,不折风骨。”
『二』
青州城至今流传着傅家明珠的传闻:五岁临《兰亭序》,七岁作《咏竹赋》,十二岁舌战群儒。
雕花窗棂漏下的日光里,总见小团子踮脚去够父亲案头书卷,兄长笑着将她抱起。
兄长执她手落笔:“竹有节而虚心,摇摇可知其意?”
年幼的傅摇竹脆生回答。
十岁那年,父亲积劳成疾,药石罔效,阖目长逝,十九岁的兄长接过傅家的重担。
此后,兄长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碰面,见他眼底青黑浓重,眉间皱痕日深。他会揉着她的发顶,声音沙哑却温柔:“摇摇别怕,有阿兄在。”
可后来,他也食言了。
一样的病症,一样的咳血,一样的日渐消瘦。太医说,是祖上带来的心疾,无药可医。
兄长走的那日,她跪在灵前,一滴泪也未落,只是盯着兄长冰凉的手指——那双手曾为她扎纸鸢,描花钿,如今却再也不会动了。
傅家那个爱笑爱闹的小姑娘,也随着兄长的棺椁,一同葬在了那年的风雪里。少女褪去罗纱换素缟,深夜烛泪堆成小山,她对着账本上猩红的亏空数目,咽下满口腥甜。
“小姐,该用药了。”傅嬷嬷捧着药碗轻叹。
“搁着吧。”她蘸墨继续书写,笔锋凌厉如刀,“傅家这株病竹,总得有人来医。”
竹有节而虚心——
经霜不折。
『三』
“韩太医,他情况如何?”
老太医收回搭脉的手,抬眼便撞见少女紧张的神情。
“小姐宽心。”老太医捋了捋花白胡须,“小公子先天不足,又受外伤,才昏沉不醒。吃几帖药将养月余便好。”
床幔掀起一角,床榻上的少年已收拾齐整。素白中衣裹着单薄身躯,衬得小脸愈发惨白。傅摇竹盯着少年腕上的淤青,眉目含霜。她习惯性去掖被角,被褥窸窣声中,少年眼睫轻颤。
他先是茫然望着帐顶的缠枝纹,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定在她脸上。四目相对,傅摇竹喉间一紧,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还……疼么?”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干巴巴的询问,连她自己听着都生硬。
傅砚池摇摇头,黑曜石般的眸子一瞬不瞬望着她。
药童上前喂药,少年乖顺地闷下苦药,却在最后一口时皱了脸,忽觉舌尖漫开酸甜。
是枚腌渍青梅,裹着层薄薄糖霜。
傅摇竹执起书卷守在床边,少年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缓。更漏声里,书卷“啪”地落在裙裾上。
傅砚池悄悄睁开眼,看见阿姐歪在床头睡熟了。烛光勾勒出她的侧影,融进她墨发间那支白玉竹节簪。
他一点点挪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垂落的手。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娘亲还在时,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哼童谣的。
少年将发烫的脸颊贴上去,归巢的雏鸟终于找到了栖息的枝头。
『四』
那几年,娘总在夜深人静时搂着他垂泪。“娘不该贪心的……”她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描摹他肖似那人的眉眼,“儿啊,永远别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这句话成了刻在他心口的烙印。
娘走后,偌大的庄子成了吃人的兽。他学会在鸡鸣前起身打水,学会用冻僵的手指生火煮粥,学会在挨打时咬紧牙关不哭出声。
下人们说,他娘是个爬床的贱婢,他就是个见不得光的野种。他们总爱拿大小姐作比——一个是被老爷捧在手心的明珠,一个是阴沟里的老鼠。
长夜难明,傅砚池蜷在柴房数瓦缝漏星,怀中紧揣着半块冷馒头。
他有些明白娘亲的悔从何来。那点微弱的血脉牵连,抵不过一个名正言顺。于是他愈发谨记:不贪不求,方能活命。
他总忍不住想象素未谋面的兄姐。下人们说兄长精通诗书,阿姐受尽宠爱。
他心中向往,那所谓经霜不折的竹节究竟是何模样?
他幻想过千百次相逢的场景。或许是在开满海棠的庭院,姐姐会笑着唤他弟弟;或许是在书房窗外,兄长会揉着他的脑袋夸他聪慧。
却从未想过,初见会是这般不堪。
泥水糊住了视线,他只能看见月白色的裙角。少女的声音像碎冰坠地:“站起来。”没有惊喜与温情,只有不满的训斥。
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刺得他心口生疼:阿姐厌恶他。
可当他在药香中苏醒,感受到被角被轻轻掖紧,尝到唇齿间化开的甜,他方知竹可入药。
这些年在夹缝中求生,他早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姐姐绷紧的下颌,躲闪的眼神,还有那故作镇定却微微发抖的指尖……
原来明月也会为他这粒尘埃垂下清辉。
阿姐很好。他在心里悄悄地告诉自己。
『五』
“手腕悬空!”戒尺啪地敲在案角。
傅砚池抖着手腕,墨汁在纸上晕成乌云。他偷瞄阿姐冷凝的眉眼,垂眸偷偷活动发僵的手指。
“重写。”
“是。”
“食不言。”
“是。”
“背挺直。”
“......是。”
从伤愈那日起,他的生活就变成了永无止境的规矩。傅嬷嬷总夸他学得快,可阿姐永远能挑出毛病。
祠堂的空气渗着阴冷。傅砚池想起庄子里的日子,虽清苦,却也能偶尔在田野奔跑、对云发呆。不像现在,连喘气都要守规矩。
“小公子?”傅嬷嬷提着灯笼找来时,只见小少年像只淋雨的猫儿蜷在蒲团上。她刚蹲下扶起他,滚烫的泪就砸在手背。
“嬷嬷……”他声音哑得不成调,“阿姐是不是...很讨厌我?”
老嬷嬷心头一颤。“傻孩子。”她将少年冰凉的手包在掌心,“小公子,您迟早会理解大小姐的苦心的,您是傅家的希望啊。”
夜风掠过回廊,傅嬷嬷的后半句叹息没说出口。
就怕您想……也活不成第二个她。
傅嬷嬷牵起他走出昏暗的祠堂,灯笼照亮眼前的一段小路:“小公子别哭,小姐早就吩咐厨房温着甜汤,老奴去给您盛来。”
『六』
傅砚池终究是坚持不住了,他毅然决定偷上一天的懒。
嬷嬷教导仪态时,他趁其不备,扶着头顶的书籍,弯腰甩腿。嬷嬷讲授规矩时,他更是左耳进右耳出,仅佯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趁着阿姐出门查账,他草草写完大字,连昨日留下的《孟子》注疏都原封不动塞回书架。
待府医每三日一次的诊脉过后,他拿出让小厮偷买来的志怪话本子,一头扎进床榻。
日影西斜时,他已在锦被里窝成一团。志怪故事里的精魅仙妖比《孟子》有趣千百倍,晚膳都只胡乱扒了几口。直到戌时梆子响过,他才惊觉自己竟一整天都未曾温书。
烛灭后,他盯着帐顶发呆:原来偷懒这般快活。正盘算明日如何蒙混过关,忽听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浑身一僵,闭眼装睡。
门吱呀两声开合,他感到床榻边微微一沉。有只温凉的手托起他的手腕,指腹在指节上细细摩挲。
借着月光,他偷眼看去。阿姐散着长发,单薄的素色寝衣外只松松披了件纱衫,显然是刚沐浴过,应是才回家不久。她蹙眉揉着他的掌心,忽然发现枕边露出的志怪书角,指尖顿了顿。
傅砚池心跳如鼓,却见她将书塞回枕下,又替他掖紧被角。
他听见阿姐走到门外,细声询问小厮他今日的情况,只是声音太小,听不真切。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他赤脚追到门边,偷觑那抹身影不见,唤来小厮,“阿姐……每晚都来?”
“自公子开始习字那日起,小姐夜夜如此。有时见您踢被子,还会坐着守着您一会儿。”
傅砚池怔怔望着掌心,随着残余的温凉消散,他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七』
傅砚池捧着字帖一路小跑穿过回廊,宣纸上墨迹未干,被他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前。
“小公子慢些!”书房外的婢女见他跑来,连忙上前搀扶,“小姐正在……”
“我知道!”他急急刹住脚步,却掩不住眼底雀跃,“烦请姐姐通报一声,就说砚池来交功课了。”
趁婢女进去通传的间隙,他慌忙整理衣冠。方才跑得太急,发带有些松了,衣摆也乱了。他仔细整理衣裳,又用手指梳理额前碎发,直到确认自己像个真正的世家公子了,才端着稳重走进去。
“阿姐看这字可好?”傅砚池捧着宣纸,墨迹因未干蹭到了袖子上。
“笔势太软。”傅摇竹的指尖点在“风骨”二字上“这一勾要再利落些,才算风骨。”
他屏住呼吸,看着阿姐修长的手指在纸上划过,正准备认错时,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不过……”傅摇竹的手抚过他的脑袋,“比昨日好多了。”
“当真?”少年眼眸亮如星子,“那明日能学算数了吗?我想帮阿姐看账!”
傅摇竹摩挲着兄长遗下的私印,终于露出月余来第一个笑:“明日辰时,带着你的算盘来。”
『八』
父亲去世了,棺椁就摆在灵堂。门口和庭院里都挂起白幡,这刺眼的白色像一把锐利的尖刀,无情地刺破了傅摇竹内心最后的一丝幻想与希冀。
任凭她怎么哭求,记忆中温暖的大掌再不会为她拭泪、将她抱起。她哭得撕心裂肺,直到兄长冰凉的大手覆上她的发顶。
十九岁的兄长一夜之间挺直了脊梁。接待吊唁、操持丧仪、应付族老,年轻家主的身影在府里穿梭不息。可无论多晚,他总会来到小妹榻前哄她入睡。
“摇摇别怕……”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却依旧温柔,“有阿兄在。”
那段时日,傅摇竹唯有紧攥着兄长的手指,方能安然。
科举放榜那日,兄长高中进士。做官后的兄长似乎又变回从前那个翩翩少年,每日下衙都会给她带街角的糖渍梅子,会绘声绘色讲衙门里的趣闻。而她则会早早备好他喜爱的饭菜,等待他归家。
直到那个雨夜。
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只有乌压压的黑云和如注的大雨。
没有爽朗的笑声,没有一声熟悉的“摇摇”。只有一顶湿透的官轿抬回个纸片似的、脸色惨白的傅大人。
兄长病了,与爹的病症如出一辙。
太医署的太医说,是遗传。她恨恨在心底骂了声庸医。
“这些我来。”她不顾他的阻拦,接过他手中的算盘与账册。
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兄长的压力,可当所有事砸在自己头上,她终于明白那句“有阿兄在”有多重。
“我们摇摇啊……”弥留之际,兄长用尽力气抚过她的发,“不该这么早当家……抱歉……”
兄长的唇角还凝着笑,好似只是睡着了,只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人轻声唤她“摇摇”了。
“摇摇看,这是阿兄新得的歙砚。”记忆里青年将冰凉砚台贴在她颈间,惹得她咯咯直笑。如今那双手交叠在胸前,指节泛着青白。
她突然抓起案上裁纸刀,在兄长棺椁上刻下两道浅痕。傅嬷嬷惊呼着夺刀,少女怔怔望着那道残缺的竹痕。
“阿兄在金满楼给你定做了一支白玉竹节簪,等摇摇及笄时给你戴上可好?”
她张了张嘴,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原来极致的悲痛,是连哭泣都成了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