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河记事》
我第一次见到沈砚是在深秋的殡仪馆。他穿一身皱巴巴的藏青西装,领口沾着片银杏叶,正蹲在停尸房门口抽烟。打火机咔嗒响了三次才点燃,火苗在风里晃得像他指尖的抖。
"林先生?"他碾灭烟头站起来,声音哑得像浸过雨水的砂纸,"我是沈砚,你父亲的学生。"
殡仪馆的白炽灯把他眼下的青黑照得发青,我认出他腕骨处有块蝶形的旧疤——十年前暴雨夜,他背着我穿过齐腰深的积水,碎玻璃在他手臂划开的口子,血珠混着雨水滴在我校服上,晕开暗红的花。
停尸房的抽屉拉出来时,沈砚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掌心的温度像块冷铁,指甲几乎掐进我脉搏:"别碰他左手。"
父亲的左手小指弯成诡异的弧度,指甲缝里嵌着半片靛蓝色碎瓷。那是他修复了三个月的明代霁蓝釉瓷瓶,我 last一次见他,他正对着显微镜调整锔钉角度,台灯在镜片上投下圆圆的光斑:"小澈,等这个案子结了,爸爸带你去景德镇..."
沈砚在凌晨三点敲开我的门。他换了件洗旧的牛仔外套,怀里抱着牛皮纸袋,里面装着父亲办公室的监控录像。屏幕里,穿藏青西装的男人在午夜十二点推开屋门,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脚边织成格子。
"是他杀了陈教授。"沈砚突然按住快进键,画面里男人转身的瞬间,领口闪过银链的反光,"但监控在三点十七分被人为切断,而陈教授的死亡时间是两点到三点之间。"
我看见父亲在视频里站起来,右手握着个布包,指节因为用力泛白。男人伸手去夺,两人推搡间,父亲的左手撞在博古架上,那排修复到一半的碎瓷哗啦啦掉下来——和停尸房里的伤口完全吻合。
"他拿走了什么?"我凑近屏幕,布包的边角露出半片鎏金花纹,像是某种图腾。沈砚忽然别过脸,喉结在苍白的脖颈上滚了滚:"十年前,你父亲在雾河底捞出具骸骨,肋骨上刻着和这花纹一样的符号。"
雨声在窗外敲出密集的鼓点,沈砚从牛仔外套里摸出张泛黄的照片。十九岁的他站在考古队帐篷前, arm上缠着纱布,身边的父亲举着块残碑,碑上的纹路和视频里的鎏金图案一模一样。
"那年暴雨冲垮了护岸,"他指尖划过照片上父亲年轻的脸,"我们在河底发现七具骸骨,每具都缺了左手小指。陈教授说这是明代某个秘密组织的标记,直到上周,第七个断指的死者出现。"
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指甲缝里的瓷片划破我的掌心,他在氧气面罩后说的最后一句话:"去雾河...找沈砚..."
凌晨五点,沈砚蹲在客厅地板上拼碎瓷。他指尖在碎瓷片上移动的样子,像极了父亲修复古物时的姿态。月光从纱窗漏进来,给他微卷的发梢镀上银边,我这才发现他后颈有块淡褐色的胎记,形状像片残缺的瓷片。
"你当年为什么突然转学?"我递过胶水,他的手指在半空中顿了顿,"我在医院醒过来,你和爸爸都不见了。"
沈砚没抬头,胶水在碎瓷接缝处洇出细小的气泡:"陈教授收到恐吓信,说要毁掉他所有的研究。那天暴雨夜,他让我带你先走,自己回了考古队..."他突然把碎瓷片按在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拼好的图腾上,"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去烧那些骸骨的资料,可火还没点起来,他们就来了。"
窗外传来野猫踩过铁皮棚的声响,沈砚从口袋里摸出银链,吊坠是半枚断指形状的金属:"第七个死者的断指在三天前寄到我家,和十年前的骸骨一样,指骨上刻着雾河的坐标。"
他抬头时,眼里映着台灯的光,像落进河底的星子:"小澈,当年在雾河,我其实看到了那个人的脸。"他握住我的手腕,把银链塞进我掌心,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他戴着和陈教授同款的袖扣,青金石雕花,现在正别在市文物局张副局长的袖口上。"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砚趴在碎瓷堆里睡着了。我替他盖上毯子,发现他牛仔裤后兜露出半张纸,是父亲的字迹:"雾河底的第七具骸骨,左手无名指内侧有纹身,图案是..."
楼下传来汽车鸣笛,我看见三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沈砚在警笛声中惊醒,他望向窗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像十年前那个在积水中背着我奔跑的少年,眼里只有前方的路。
"带着碎瓷片去雾河。"他把牛皮纸袋塞进我怀里,指尖划过我掌心的银链,"如果我没回来,就把吊坠扔进河中央。"
警察撞开门的瞬间,沈砚突然转身抱住我。他的呼吸喷在我耳边,混着烟草和松木香:"当年在医院,你发烧时抓着我的手说'别离开',"他的声音轻得像雾,"其实我哪也没去,只是躲在楼梯间看你打点滴,看了整整一夜。"
手铐扣住他手腕的声音像碎瓷裂开,我望着他被带走的背影,突然想起父亲修复古物时说过的话:"残缺的瓷片终将重逢,在属于它们的河底。"
雾河的水在晨雾里泛着幽蓝,我摸着银链上的纹路,突然发现吊坠内侧刻着极小的字:"1995.7.15,林澈七岁,沈砚十九岁,初遇。"
远处传来渡轮的汽笛,我把拼好的碎瓷片系在银链上,看着它们一起坠入河底。水面泛起的涟漪中,我仿佛看见两个身影在雨夜里奔跑,少年背着小孩,手臂上的血珠滴进积水,晕开十年前未说出口的秘密。
雾散了,河面上漂着片银杏叶,像那年深秋殡仪馆前,沈砚领口沾着的那片。而有些故事,才刚刚从河底的淤泥里,睁开蒙着水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