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招待所的餐厅包厢里，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林正峰穿着整齐的军装常服，胸前的勋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站在窗边，背挺得笔直，目光时不时扫向门口。程曜坐在我旁边，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节奏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我悄悄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潮湿。
"他会来吗？"林正峰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程曜看了看手机。"说好了七点，还有十分钟。"
我注视着这对刚相认的父子，他们相似的眉眼间带着同样的紧张。程曜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深蓝色衬衫，衬得他的轮廓更加分明——林正峰的下巴，程实的额头，两个父亲的印记奇妙地融合在一张脸上。
包厢门突然被推开，程实大步走了进来。他穿着平常的深色西装，但领带有些歪，显然是匆忙中系的。看到林正峰的瞬间，他的脸色变得铁青。
"程叔叔，"我站起来，声音比预想的要高，"您来了。"
程实似乎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勉强点了点头。"雨晴。"他的目光扫过程曜，落在林正峰身上，"林上校。"
"程总，"林正峰向前两步伸出手，"感谢你能来。"
程实无视了那只伸出的手，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我不是来叙旧的，"他冷声道，"程曜说有事关身世的重要事情要宣布。"
包厢里的温度仿佛骤降十度。服务员恰在此时进来上菜，感受到屋内诡异的气氛，迅速摆好餐盘就退了出去。
程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程叔叔，我决定认林...认我生父。"
这句话像炸弹一样在包厢里爆开。程实的拳头猛地砸在桌上，碗碟"哗啦"作响。"你叫他什么？"他的声音危险地低沉。
"我的生父，"程曜重复道，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些，"我看了妈妈的信和日记，还有医院记录...证据很充分。"
程实转向林正峰，眼中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怒火。"二十年了！二十年你不管不问，现在突然冒出来认儿子？你有什么企图？"
"我没有企图，"林正峰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亏欠？"程实冷笑，"你知道把他养大花了多少钱吗？你知道他生病时是谁整夜守在床边吗？你知道他妈妈去世时是谁——"
"我知道，"林正峰打断他，"我永远感激你为小曜做的一切。我不是来取代你的，只是想...分享一个父亲的权利。"
"分享？"程实的声音提高了，"他是我的儿子！法律上，情感上，都是！"
程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忍不住在桌下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得像块石头。
"程叔叔，"我鼓起勇气插话，"程曜只是想了解自己的身世，这不会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
"雨晴，"程实锐利的目光转向我，"这事与你无关。实际上，"他的视线在我和程曜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秒，"我很惊讶你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注意到了？还是只是随口一说？
"是我请雨晴来的，"程曜立刻说，"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这句话像第二颗炸弹，在包厢里引爆。程实的眼睛瞪大了，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什么意思？"
程曜站得更直了，下巴微微抬起。"意思是，我和雨晴在交往。既然现在证明我和您没有血缘关系，那么..."
"荒唐！"程实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你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五年！所有人都把你们当兄妹！"
"但我们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兄妹，"程曜坚持道，"现在连法律上的关系都没有了。"
程实的脸涨得通红，转向林正峰："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拆散我的家庭？让你儿子勾引我继女？"
林正峰的表情变得严肃。"程总，请注意你的言辞。年轻人之间的感情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程实一眼，"你我都知道，当年你同意收养小曜的真实原因。"
这句话像有魔力一般，程实突然安静下来，眼中的怒火被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慢慢坐回椅子上，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什么意思？"程曜追问，"什么真实原因？"
包厢里一片沉默，只有空调运转的嗡嗡声。程实盯着空酒杯，仿佛那里有他需要的答案。
"程总，"林正峰的声音缓和下来，"我们都知道那是个意外。你出于愧疚收养小曜，这本身是件好事。但现在真相大白了，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呢？"
愧疚？意外？这些零碎的词语在我脑海中旋转，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程曜的手在我掌心中变得僵硬，我能感受到他的困惑和逐渐升腾的愤怒。
"程叔叔，"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意外？"
程实终于抬起头，眼中竟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你母亲...不完全是病死的。"
这句话像一记重拳击中程曜的胸口，他踉跄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的手臂。
"什么叫不完全是病死的？"程曜一字一顿地问。
林正峰叹了口气，从内袋取出一个小笔记本。"根据军方调查，当年那批疫苗存在质量问题。你母亲所在的妇幼保健院是试用点之一，她主动参与了第一批接种..."
"然后呢？"程曜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然后她病了，"程实突然接话，声音嘶哑，"开始只是低烧，后来..."他摇摇头，"当时我是那家药企的地区负责人，发现疫苗问题后第一时间压下了报告。"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程曜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微微摇晃，像是随时会倒下。
"你...你隐瞒了疫苗问题？"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导致我妈妈..."
"我不知道她会接种！"程实激动地辩解，"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我尽全力救治她，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
"然后出于愧疚收养了我？"程曜的声音突然拔高，"所以这些年你对我的好，只是赎罪？"
程实没有立即回答，这个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杀伤力。我看到程曜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痛苦。
"不全是，"程实最终说，"我确实...渐渐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但这句话来得太迟了。程曜挣脱我的手，转身就要离开包厢。林正峰迅速拦住他。
"小曜，等等，"他温和但坚定地说，"无论起因如何，程总抚养你是事实。而现在，你需要知道全部真相。"
"还有什么真相？"程曜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妈妈死于他隐瞒的疫苗问题，而他收养我只是为了减轻负罪感？这还不够吗？"
林正峰从笔记本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程曜。"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程实和一位女军人站在一起，背景似乎是某个医院。女军人面容姣好，但最让我震惊的是——她长得像极了年轻时的我。
"这是...？"程曜困惑地问。
"1998年，边境医疗队，"林正峰解释道，"左边是你程叔叔，右边是姜雨晴的母亲。"
我的呼吸停滞了。照片上那个女军人是我妈妈？她和程实早就认识？而且是在程曜母亲还在世的时候？
程实猛地站起来想要抢照片，但林正峰早有防备，迅速收回。"够了！"程实吼道，"这些陈年旧事与现在无关！"
"有关，"林正峰平静地反驳，"因为姜医生当年也在那支医疗队，她知道疫苗的事。"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妈妈认识程实？知道疫苗问题？那她后来嫁给程实是...巧合？还是...
程曜转向我，眼中满是震惊和疑问。我摇摇头，同样困惑不已。"我完全不知道这些..."
"雨晴当然不知道，"程实打断我，"这些事早就过去了。林上校，你今天来就是为了翻这些旧账吗？"
林正峰摇摇头。"我是为了让小曜了解自己的身世。但既然提到了疫苗事件，我想问一句：姜医生知道收养小曜的是你时，是什么反应？"
程实的表情变得复杂。"她...一开始很抗拒。"
"因为她知道真相，"林正峰一针见血，"知道你对小曜母亲的死负有责任。"
"我没有责任！"程实再次提高声音，"那是药厂的错，我只是...没及时上报。"
"然后你娶了知情的姜医生，收养了小曜，"林正峰冷笑，"多完美的封口方式。"
这个指控让包厢里的空气再次凝固。程曜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看看程实，又看看我，眼中的痛苦几乎化为实质。
"所以..."他的声音嘶哑，"我和雨晴的相遇不是巧合，而是...程叔叔你一手安排的？"
"不！"程实坚决否认，"我认识你妈妈是后来的事，纯属巧合。"
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我看到程曜眼中的信任一点点崩塌，那种被全世界欺骗的痛苦让我的心揪成一团。
"我需要空气，"程曜突然说，转身冲出包厢。
我立刻追了出去，在走廊尽头抓住了他的手臂。"程曜，等等！"
他转身时，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这个总是隐忍克制的男孩，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你早就知道？"他质问，"你和你妈妈...是不是一直在监视我？"
"不！"我急切地否认，"我发誓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我妈妈从来没提过认识程叔叔，更别提什么疫苗事件！"
程曜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被怀疑取代。"那为什么照片上..."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但我会问清楚。程曜，请你相信我，我对这一切和你一样震惊。"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实性。最终，他肩膀的紧绷稍稍缓解了一些。"我相信你，"他轻声说，"但我不确定还能相信谁。"
我上前一步抱住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这边，"我低声承诺，"我们一起弄清楚真相。"
程曜的下巴抵在我头顶，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谢谢，"他轻声说，"至少还有你是真实的。"
走廊尽头，包厢门开了，林正峰走了出来。看到我们相拥的样子，他停下脚步，礼貌地保持距离。
"小曜，"他温和地呼唤，"我们需要谈谈。"
程曜慢慢松开我，擦了擦脸。"谈什么？更多的谎言和背叛？"
"不，"林正峰走近几步，"谈你的未来。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都有权知道真相，并做出自己的选择。"
程曜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但有个条件——雨晴一起。"
林正峰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评估着，然后点头同意。"当然，如果姜同学愿意。"
"我愿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林正峰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们很相配，"他轻声说，"就像我和小曜母亲年轻时一样。"
这句话似乎给了程曜某种安慰，他的表情柔和了些。"我们去哪谈？"
"我的房间，"林正峰说，"远离...不愉快的氛围。"
我们三人悄悄离开了招待所餐厅，没有与程实道别。走在夜色中，程曜的手悄悄找到了我的，十指紧扣。这个简单的动作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困惑、痛苦，但也有依赖和信任。
招待所房间里，林正峰给我们倒了茶，然后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
"这是军方对当年疫苗事件的调查报告，"他说，"里面详细记录了问题疫苗的批次、影响范围，以及...你母亲的情况。"
程曜接过文件，手指微微发抖。我靠在他身边，一起阅读那些冰冷的文字。报告显示，程曜母亲是第一批接种问题疫苗的医护人员之一，后来出现的症状与自身免疫疾病高度相似。而程实所在的药企在发现问题后，推迟了三个月才上报，导致更多医护人员受害。
"为什么..."程曜的声音哽咽了，"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因为药企达成了庭外和解，"林正峰解释，"所有受害者家属都签了保密协议，接受了赔偿。"
"包括程实？"
"尤其是程实，"林正峰的语气变得严厉，"作为地区负责人，他的证词对药企至关重要。而收养你...可能是他良心发现，也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封口。"
程曜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所以我只是一笔交易的一部分？一个需要被收买的证人？"
"不，"林正峰坚定地说，"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无论过去如何，都不能定义你是谁。"
这句话似乎给了程曜一些力量，他坐直了身体，眼神变得坚定。"我要知道全部真相，包括雨晴妈妈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林正峰点点头。"明天我约姜医生见面，你们一起过来。是时候让所有秘密见光了。"
离开招待所时，夜已深沉。程曜坚持送我回宿舍，尽管他自己看起来更需要休息。走在校园小路上，我们的影子在路灯下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就像我们起伏不定的心情。
"明天..."程曜突然停下脚步，"无论听到什么，记住一点——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从未被任何人安排或设计。"
月光下，他的眼睛如琥珀般清澈透明，里面盛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我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
"我知道，"我轻声回应，"我也是。"
这一刻，所有的家庭秘密、错综复杂的往事都暂时退居次席。只有这个吻，这个月光下的承诺，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明天我们将面对更多真相，更多挑战。但至少，我们不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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