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是残忍的，上了年纪的婆婆身体欲发虚弱，每天靠着草药度日。
天堂好像缺少一位药医，那天，婆婆随它而去了……
晨雾还裹着露水的寒气，我攥着刚熬好的药碗立在门槛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藤椅上的婆婆仍保持着昨夜入睡的姿势，银簪别着的蓝布头巾歪向一边，像朵被霜打蔫的秋菊。
药碗坠地的脆响惊飞了梁上的燕子。
我踉跄着扑过去，触到她手背的瞬间，指尖猛地缩回来。那温度竟比药碗里渐冷的苦汤更寒，比她生前总爱摩挲的粗陶茶罐还凉。
蓝布棉袄的针脚还带着她特有的歪斜，此刻却空荡荡地悬在椅背上，恍若她枯瘦的影子被时光抽走了魂魄。
当村里人赶来帮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跪坐在青砖地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疼。
堂屋墙上药书泛黄的纸页被穿堂风掀起，哗啦哗啦地响，像婆婆从前摇着蒲扇讲故事时的声响。
风卷着碎瓷片上的药渍，在晨光里蜿蜒成条暗褐色的小河，恰似时光流淌过，把我与婆婆的岁岁年年，都浸成了记忆里永远干涸的河床。
灵堂白幡低垂，素烛摇曳的昏黄光影里，洛奚言扑跪在棺椁前，指尖死死抠住冰凉的棺木。
绣着金线的袖口蹭过粗粝的棺木，瞬间被勾出细密的丝线，如同他千疮百孔的心。
我忘记了那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只记得夜里眼泪不自觉的流下……
时间长河的波痕似乎确实是残忍的……
庭前老愧再次抽出新芽，树皮皲裂的纹路如蛛网蔓延，每道沟壑都藏着未说完的故事。
檐角滴水将青石板凿出凹痕，雨水坠落的脆响里，春燕衔泥的旧影与秋雁南飞的新迹层层交叠，恍惚间竟辨不清是哪年的晨昏。
洛奚言握着竹扫帚清扫台阶，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竟能将整个门廊吞没——曾经踮脚才能摸到的门环，如今垂手便能扣响。
铜环撞击声惊飞檐下新筑的燕巢，恍惚间，檐角风铃轻晃，与年少时他追着纸鸢与钱叔畅玩的那串声音重叠。
春去秋来，砚台里的墨痕越积越厚。最初习字时歪歪扭扭的"人"字，早已化作遒劲的碑帖。
如今，他总爱在油灯下翻看泛黄的医书，某次抬眼，竟见窗纸上的剪影已褪去稚气，举手投足间带了几分沉稳。
他仿佛看到年少时自己扶案熟睡的模样。夏日的蝉鸣依然聒噪，却不再是年少时斜靠窗户听先生讲课的光景。
如今洛奚言代替婆婆，背着竹篓穿行在药山间，藤蔓勾住衣摆时，伸手的动作已不再慌乱。掌心的茧子越结越厚，却将采药锄握得更稳。恍惚间婆婆的身影似乎陪伴在自己身边，每每想到她总是独自青衫湿。
婆婆慈祥的面容在心里涌现，仿佛在鼓励他去探索一片自己的天地。
某次暴雨突至，他在山洞里避雨，摸出怀中半块硬邦邦的绿豆糕，忽然想起那天中午钱叔给自己送饭的场景，软糯香甜的滋味仿佛还停留在舌尖。
当冬雪又一次覆满茅屋，洛奚言在铜镜前束发。木梳穿过及腰的青丝，镜中人眉眼舒展，目光沉静如深潭。
檐角的风铃，在风过时，轻轻摇晃着那些逐渐模糊的旧时光。
环顾着周围的场景，仿佛如在昨日，婆婆那慈祥的面容好似就在眼前，令人长号不自禁。
“奚言。”一阵苍老的声音传来。
转身望去，只见两位老人拄着乌木拐杖缓缓走来。他们满头银丝如霜雪覆顶，稀疏的发丝被风撩起，露出布满老年斑的额头。
皱纹如枯木年轮般层层堆叠，眼角下垂的褶皱里，藏着经年累月的沧桑。眉梢染着岁月的白，浑浊的眼珠像蒙了层薄雾，却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夫子，钱叔！”
洛奚言赶忙跑去扶住二老。
“您怎么来了？”
“奚言，你可还记得我早年间对你们讲过的话？那时你尚年幼，我对你们说，待到弱冠之年，若有心，不妨出去闯荡一番。当时我便看出，你对江南之地怀有几分向往。近日听闻你决意启程前往，我们二人特地赶来，为你送行。”
听罢，奚言陷入了沉默。
“这些金锭银两，你且收好，足以护你往后旅途无虞。这把宝剑，我听闻朋友提及，你的武艺剑术进境神速，日后携它在身，亦可防不测。那支竹笛，莫要忘记带上，音律之中自有一番心境可寻。还有夫子所赠的这些典籍……”
压制的情绪再也阻挡不住，眼泪不自觉的流下，向二老拜谢。
二老看着奚言，满是欣慰。
离别之际，洛奚言再次来到婆婆的墓前祭拜。
他突然伸手去摸碑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窜上心口。记忆里婆婆布满老茧的手，明明是温热的。
如今坟前野菊开得烂漫，却再无人替他擦去额角的汗。
暮色漫过山脊时，少年仍跪在原地。他颤抖着解下腰间香囊——那是婆婆临终前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装满了晒干的桂花。
香气混着泪水涌入鼻腔，他终于蜷起身子，压抑的呜咽混着风声，消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夜风掠过青竹林，竹笛横陈在身前，孔洞间凝着未干的泪痕。
指尖轻按，呜咽便刺破夜色，像是孤雁坠落在寒潭，惊起满池碎月。尾音颤巍巍悬在空中，又化作细雪簌簌飘落，残叶被笛声卷着打旋，撞在斑驳的粉墙上。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抹模糊的轮廓，消融在远方的黑暗。村口处，两位老人迎着凛冽的冷风伫立，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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