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葵万分小心地从袋子里捧出一个体积不小的透明塑料方盒,稳稳地将其放在自己那张已经乱七八糟的床上。她像个即将揭晓世纪大奖的主持人,屏住呼吸,眼神专注,猛地伸手,撕开了盒子顶部的密封胶条——
下一秒,预想中完美的开箱仪式并未发生。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像是玻璃被碾碎的“哗啦”巨响,一股预料之外的、强劲的水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盒子的裂口处喷涌而出!那冰冷的水猝不及防地浇了阳葵满床,在她心爱的被褥上,迅速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象征着灾难的水渍!
“啊——!!”阳葵发出一声比之前被舒格尔吓到时更加短促、也更加惊恐的尖叫。
“?”舒格尔也是一愣,显然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搞什么啊!怎么漏水了!”阳葵手忙脚乱地在那片湿漉漉的狼藉中,捞出了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那本该是一个巨大而梦幻的、以东京竞马场为微缩模型的德比纪念版雪花水晶球。它的底座雕刻得异常精致,可以想象,在完好无损时,那玻璃球罩下的内景会是何等的栩栩如生。然而此刻,呈现在两人面前的,只有一堆惨不忍睹的残骸。玻璃球罩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大概是在之前的搬运、奔跑或是撞击中遭遇了不幸。无数的玻璃碴子混合着亮晶晶的雪花亮片,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像一场破碎的、悲伤的梦。只剩下那个孤零零的、依然精美的底座,和一堆无法挽回的玻璃碎片。
“是雪花水晶球啊……嗯,真是太可惜了……”舒格尔看着那堆破碎的残骸,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低声惋惜道,声音里带着真切的遗憾。
“呜……”阳葵的眼圈瞬间就红了。那是一种从狂喜的顶峰瞬间坠入失望深渊的巨大冲击。她的声音带上了浓重的哭腔,像一只被淋湿的小动物,“它本来真的、真的超级漂亮的……我还想着,小舒看到一定会超级超级喜欢的!可是、可是……”
她双手紧紧地攥着那个光秃秃的、失去了灵魂的底座,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试图抑制住决堤的情绪。然而,豆大的泪珠还是无法控制地滚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底座的残骸上,溅起微小的、悲伤的水花。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她压抑的、令人心疼的啜泣声。
舒格尔默默地转身,从自己的书桌上抽了几张纸巾。她走到阳葵身边,在她身旁静静地蹲下,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语。她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温柔,轻轻拂过那个还算完好的、雕刻着精致赛马浮雕的底座。她用她那惯有的、如同静谧湖水般平静却异常温柔的语调,缓缓说道:
“嗯,底座本身就很精致。虽然上面的球体碎了,但光是这个底座放在床头柜上,也一定会很漂亮的。”
她将纸巾递给仍在小声啜泣的阳葵,然后又抽出几张叠厚,小心翼翼地包裹住自己的手指,开始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将那些散落在床上和盒子里的玻璃碎片,一片一片地捡拾起来,放进那个已经漏水的塑料盒中。
“铃风同学,当心别被碎片划伤了手。”她的声音,像一剂最有效的镇定剂,缓缓注入阳葵混乱的心绪中。
阳葵接过纸巾,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地、还有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用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珍而重之地将那个只剩下底座的水晶球残骸,捧到了舒格尔的床头柜上,端端正正地摆好,仿佛那不是一件残次品,而是一件依旧完美的艺术品。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可怜巴巴地瞅了瞅自己那片湿透了的、还在往下滴水的被褥,然后又抬起那双水汪汪的、像被雨水洗过的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满怀期待地望向舒格尔。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因为哭泣而显得格外柔软的鼻音:
“小舒……你看……床、床都湿透了……今晚……小葵能不能……在小舒的床上……借、借住一晚呀……?”
为了加强这句话的说服力与可怜效果,她还故意地、响亮地、委屈地又吸溜了好几下鼻子,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再次静止。
舒格尔正低着头,专注地捡拾着最后几片细小玻璃碎片的动作,猛地一僵。她的指尖悬停在半空中,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彻底定在了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尊精美的雕像。
她缓缓地、一帧一帧地,抬起头,望向那个正可怜兮兮、外加“蓄意”吸着鼻涕的阳葵。
在那双深邃如血色玛瑙的眼眸中,平日里那层层叠叠的平静、疏离、淡漠与哀伤,如同被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瞬间击碎。所有的伪装与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第一次清晰地、毫不掩饰地,写满了全然的、纯粹的、不加任何修饰的——不可思议。
“这个……”
她的目光,如同被卡住的钟摆,在阳葵那张挂着晶莹泪花、却又透着一丝狡黠的脸,与自己那张整洁到一丝褶皱都没有的床铺之间,疯狂地来回游移。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修长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用力地掐弄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留下了一道道浅浅的月牙印。她的思绪,那台永远冷静、永远逻辑分明的超级计算机,此刻彻底宕机了。无数混乱的、矛盾的念头,如同秋日狂风中的落叶般,在她的脑海里疯狂地飘忽、旋转、碰撞,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思想风暴。
“借、借住一晚……?”
这个请求,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的空白中反复回响。她的床,是她在这座巨大而喧闹的学园里,为自己划定的最后一片、也是最神圣的私人领地。它一尘不染,整洁如新,床单的每一个褶皱都在它应在的位置,承载着她对秩序与安宁的全部需求。而阳葵,这个如同夏日风暴般的存在,此刻正试图用一种最柔软、最无辜、也最无法抵抗的方式,登陆这片最后的净土。
她的目光在阳葵晶莹的泪花与自己那张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整洁得如同艺术品的床铺之间疯狂游移。拒绝的话语,成千上万条,基于礼仪、基于习惯、基于她那深入骨髓的边界感,瞬间便已在她的舌尖列队待命。然而,当她的视线触及阳葵那还在微微发红的眼圈,触及被小心翼翼摆放在自己床头柜上的、那个破碎却被赋予了新意义的水晶球底座时,那些冰冷的、合理的词汇,就像被烈火灼烧的冰雪,迅速消融,一个字也无法吐露。
“嗯……”
终于,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从她喉间艰难地挤出。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背对着阳葵,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那份无法管理的、混乱的表情。
“我……我去找富士前辈再要一床被褥吧。”
这是一个完美的、符合舒格尔逻辑的解决方案。既解决了阳葵没有被子盖的困境,又完美地维护了各自的私人空间,避免了任何可能发生的、会让她感到不适的亲密接触。她为自己能在这片混乱中迅速找到这样一个“最优解”而感到一丝安心。
“可是……可是这个时间了,富士姐应该已经睡觉了呀……”
阳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小动物般的失落。这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精准的绣花针,准确地刺破了舒格尔刚刚建立起来的逻辑壁垒。
“唔……”
舒格尔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引线牵引,落在了床头电子时钟上那闪烁着的、冰冷的红色数字上。时针,已经悄然无声地、决绝地划过了午夜十二点的界限。凌晨。去打扰一位已经就寝的前辈,只为了一床被褥……这种任性而失礼的行为,无疑会严重损害她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属于“象征家”的完美贵族形象。那份骄傲与自持,不允许她这样做。
逻辑的通路,被彻底堵死了。
“所以就——”
阳葵的声音里,那份试探性的欢喜,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悄悄探出了一角,带着湿润而明亮的期待。她从舒格尔的床上站起来,小步地、试探地靠近了舒格尔的后背,像一只等待主人最终指令的小狗。
空气仿佛凝固了。舒格尔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温热的、充满了期盼的视线。她的内心,此刻正上演着一场天人交战。一边是她坚守了十几年的人生信条与秩序壁垒,另一边,是那个刚刚为她捧回了满世界的热闹,又为她流下真心眼泪的、像太阳一样炽热的女孩。
最终,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完全不符合任何逻辑与效率的决定,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破土而出。
“所以今晚铃风同学睡我的床吧,”舒格尔缓缓转过身,深红色的眼眸因为下定了某种决心而显得异常清亮。她看着阳葵,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睡打湿的床。”
这个决定,如同骑士在决斗前立下的、不容更改的誓言,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可是湿的床——”阳葵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写满了不敢置信。
“没,没事!”
舒格尔几乎是抢白着说道。一股奇异的热量,猛地从她的心脏涌向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她的脸颊上,烧起两片滚烫的红云。为了掩饰这份前所未有的窘迫,她立刻行动起来。她的动作快得如同一阵小小的旋风,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属于她的优雅。她先是将阳葵堆在床上的那些零食、化妆品、小饰品,分门别类地、迅速而轻柔地一一拾起,整齐地码放在阳葵的书桌上。然后,她走过去,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某种庄严的仪式,伸手展开了阳葵那床被水浸湿的被子。
一股混合着水汽的、阴冷的寒意扑面而来。舒格尔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随即,她便像一位决然的赴死者,毫不犹豫地、跃入那冰冷湖水般的被窝里,将自己完全包裹进去。
刺骨的冰冷瞬间穿透了薄薄的睡衣,紧紧攫住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微小的寒颤,但身体深处,那股由窘迫与一种未知情绪点燃的火焰,却燃烧得愈发旺盛。
“唔……”阳葵坐在舒格尔那张散发着清香的、温暖而整洁的床上,看着蜷缩在自己那床冰冷湿被里的舒格尔,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感动、心疼,还有一丝未能得逞的、小小的失落。那失落如同笼罩在心头的云层里,淅淅沥沥落下的小雨,细细密密,带着微凉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