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乾隆三十年十一月

深秋的永和宫，这几日忽然有了些生气。

愉妃的气色明显好转，甚至能让人搀扶着到院里散步赏花。

永琪欣喜不已，日日陪在母亲身边说话解闷。乾隆见状，也龙颜大悦，特意命人送来上好的补品。

这日清晨，小燕子轻手轻脚地踏入愉妃寝殿。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她一眼就看见永琪伏在愉妃床榻边睡着了，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

“格格……”眉儿和迎儿端着洗漱用具正要进去，见到小燕子连忙行礼。

小燕子深吸一口气，接过她们手中的铜盆：“我来吧。”

这两个月来，虽然她尽量避开与愉妃碰面，但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会有交集。

令她意外的是，愉妃对她的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甚至偶尔还会对她露出浅笑。

是因为佑安吧…

小燕子一边拧着帕子，一边在心里想着。

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爱屋及乌？愉妃疼爱孙儿，连带着对孙儿的母亲也和颜悦色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愉妃正闭目躺着，呼吸均匀。

小燕子屏住呼吸，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愉妃的手心，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殊不知愉妃早已醒来，正透过微睁的眼帘打量着这个曾经让她厌恶的丫头。

眼前这个专注温柔的少妇人，与记忆中那个莽撞闯祸的小燕子判若两人。

愉妃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娘~”稚嫩的童声突然打破了寝殿的宁静。佑安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小手兴奋地挥舞着：“蝴蝶~飞飞！”

小燕子慌忙转身，一把捂住儿子的小嘴，紧张地看了眼床榻。

永琪也被惊醒，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看到妻儿时不禁露出温柔的笑意。

“嘘……”小燕子将佑安塞到永琪怀里，用眼神示意他带孩子出去。

愉妃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永琪抱着孩子离去的背影，小燕子担忧的眼神，佑安天真烂漫的笑脸…这一切本该更早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如果当初她没有对小燕子恶语相向…

如果当初她痛快地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是不是就能更早拥有这样的天伦之乐？

一滴泪水悄然滑过愉妃布满皱纹的眼角，没入枕畔。

小燕子恰好回头看见，心头一紧，却见愉妃已经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方才的泪痕只是错觉。

用过午膳后，永琪牵着小燕子的手，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佑安，穿过铺满落叶的石径来到了御花园。远远就看见凉亭里紫薇正朝他们招手，尔康和班杰明正在亭中煮茶。

“你们可算来了！”紫薇笑着迎上来，伸手就要抱佑安，“让姑姑好好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

佑安乖巧地扑进紫薇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姑姑~”

微风拂过，亭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佑安在几个大人之间跑来跑去，一会儿要尔康举高高，一会儿又去拽班杰明的金发。

小燕子从紫薇怀里接过东儿，两个小娃娃好奇地互相打量着。

“紫薇！”小燕子突然眼睛一亮，“要不让他们也结拜吧？像我们当年一样。”

紫薇抿嘴轻笑，指尖轻点东儿肉乎乎的脸蛋：“我看行。”

永琪和尔康聊着朝中趣事，班杰明变着法儿逗两个孩子开心，小燕子和紫薇凑在一起说着体己话。

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洒落，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漱芳斋的日子。

只是如今，他们身边多了两个嬉笑打闹的小娃娃，为这份情谊续写着新的篇章。

几人说说笑笑间，小顺子忽然跌跌撞撞地冲进御花园，脸色煞白：“五阿哥！娘娘…娘娘怕是不好了！”

“什么？”

永琪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永和宫的，身后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寝殿内，太医们跪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眼中只有榻上那个消瘦的身影。

“额娘！”永琪扑跪在床前，双手紧紧握住愉妃冰凉的手。

愉妃缓缓睁开眼，苍白的唇角微微上扬。她望着儿子焦急的面容，目光温柔得像在看一件珍宝。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当然知道，本就是油尽灯枯了。

前几年她每日跪守在佛前诵经，只求保佑自己的儿子永琪平安顺遂，哪怕用自己的性命交换，现如今看来佛祖不仅了却了自己的心愿，让他们母子二人在有生之年能够相见，她已经知足了。

“永琪……”愉妃气若游丝地唤道，每一个字都用尽全力，“额娘…很知足……”

此时小燕子等人也赶到了永和宫，刚好看见永琪跪在床前的身影。

小燕子一把抓住身旁的胡太医，声音发颤：“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娘娘已经好转了吗？怎么会突然…”

胡太医“扑通”跪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回格格…愉妃娘娘其实早已病入膏肓，是娘娘严令我等不得声张…”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前几日的好转，不过是…众人所说的回光返照…”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头上。

紫薇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班杰明金发下的蓝眼睛盈满泪水。

小燕子踉跄着后退半步，怀里的佑安不安地扭动。

原来那些温馨的晨昏相伴，那些慈爱的笑容，都是愉妃强撑着演给他们看的戏码。她早知大限将至，却还要强打精神，就为了多看儿子几眼，多陪孙儿片刻……

这时，愉妃微弱地唤了声：“小燕子……”

小燕子连忙抱着佑安上前，跪在床榻边。

愉妃颤抖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气若游丝地说道：“你们…要好好的……以前…是我的不对……”她的目光在永琪和小燕子之间游移，眼中满是悔意，“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孙子佑安、永琪在这个世上、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小燕子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愉妃枯瘦的手背上。她用力摇头：“愉妃娘娘，其实我从未怨过您……”自从成为母亲后，她比谁都明白孩子对母亲的意义。

在愉妃期盼的目光中，小燕子重重地点头承诺。

愉妃最后深深地望了永琪一眼，又恋恋不舍地摸了摸佑安的小脸，嘴角挂着释然的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额娘——！”永琪撕心裂肺的呼喊划破永和宫的寂静。他紧紧攥着母亲渐渐冰冷的手，泪水浸湿了锦被。

殿内众人纷纷跪地，啜泣声此起彼伏。

小燕子将佑安搂在怀中，望着愉妃安详的容颜，泪如雨下。

愉妃娘娘，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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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十一年四月

清晨的阳光洒在牧场的草场上，露珠在草叶上闪闪发亮。

小燕子挽着袖子，蹲在奶牛旁边熟练地挤着奶，白色的奶汁“滋滋”地射入木桶里。

因为昨日听说了城西的王员外找他们定了一个大单子，小燕子怕人手不够，于是在叮嘱好明月彩霞照看好佑安以后便和四大才子一起去牧场帮忙。

牡丹在一旁整理着奶桶，嘴里不停地絮叨着洛阳城内的新鲜事。

“对了，听说京城出了件大事儿呢！”牡丹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小燕子手上动作不停，随口应道：“嗯？什么事情？”提起京城，她的心思早忽然飘到了紫薇他们身上，自从愉妃娘娘病逝后，他们也许久没再见过了。

“今早城门口贴了皇榜，我就瞅了一眼，说是皇上最宠爱的五阿哥病逝了……”牡丹神秘兮兮地说。

“啪嗒”一声，小燕子手中的奶桶被打翻，洁白的牛奶洒了一地。

她脑海中回想起五年前乾隆与他们在洛阳诀别的场景，乾隆站在他们面前对他们说“朕给你们五年时间”时复杂的眼神。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五年了。

那永琪呢？

他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

他会难过吗？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爱新觉罗永琪了…

“小燕子，你怎么了？牡丹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小燕子猛地站起身，裙摆上还沾着溅出的牛奶。

她快步走向马厩，四大才子正在那里喂马。

“快准备马！”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小桌子连忙迎上来：“少夫人要去哪儿？牧场还有好多活……”

“我去去就回！”小燕子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没等四大才子反应过来，她已经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她的心怦怦直跳，脑海中全是永琪的身影。

小燕子一路疾驰赶到私塾时，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她猛地推开门，正看见永琪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批改课业，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小燕子？你怎么来了？”永琪搁下毛笔，有些惊讶地看着气喘吁吁的小燕子。但当他看清小燕子眼中的担忧时，唇角便扬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他起身牵着小燕子的手，让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来，先喝口茶缓缓。”

小燕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却在看到他平静的笑容时愣住了。

那些在路上想好的安慰话语突然都哽在了喉咙里。

反倒是永琪一脸笑意：“我的艾夫人今日是怎么了？”永琪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温柔，“这才两个时辰没见，就想我了？”

这声“艾夫人”让小燕子瞬间明白了什么。她仰起脸：“你…已经知道了？”

永琪在她俯下身来，双手按在她的肩上：“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不是吗？”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现在的我姓艾，单名一个琪字。那个五阿哥，早就是过去的事了。”

小燕子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忽然觉得心头一轻。

是啊，那些皇宫里的身份、封号，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了。

现在的他们，只是洛阳城里最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有着可爱的孩子，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

两人的手不知不觉十指相扣，相视一笑间，过往的种种都化作了眼里的温柔。

“先生羞羞！”几个调皮的学生突然从门缝探出头来，嘻嘻哈哈地起哄。

小燕子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脸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

永琪也轻咳一声，故作严肃地把孩子们赶回座位：“昨日喊你们背的古诗词可都背完了？”

“我、我先回牧场了…”小燕子慌忙起身，却被永琪一把拉住手腕。

他俯身在她唇角落下一个轻吻：“明日我休沐，带你去走走好不好？”

小燕子红着脸点头，阳光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上，融成一片温暖的剪影。

永琪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今早路过李记买的桃花酥，只有这个季节才有。”

纸包打开，甜香四溢。小燕子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就像他们这些年的日子，平淡却回味悠长。

永琪送她到门口，两人在私塾前的石阶上驻足。

“晚上想吃什么？我让明月彩霞提前准备。”小燕子问，手指悄悄勾住永琪的衣袖。

永琪沉思了一会，接着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道：“有点怀念小燕子牌的酸辣红烧肉了。”

小燕子听到永琪的话，脸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她羞恼地拍打着永琪的肩膀：“那是意外好不好？！才不做给你吃呢！”

永琪笑着握住她挥舞的小手，眼中满是怀念：“可我就是想念那个味道啊。记得那会儿你把醋当酱油放，又放了很多辣椒，做出来的牛肉又酸又辣……”

小燕子噗嗤一笑，轻轻推了他一把：“我今晚回去就做，这次我肯定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转身跑下台阶，又回头冲他眨眨眼，“你记得早点回来哦！”

她翻上马，永琪站在石阶上目送她远去，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牧场的转角。

四月的阳光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小城，私塾里的读书声，牧场上的铃铛声，还有远处孩童的笑闹声，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那些曾经的宫廷往事，就像褪色的画卷，被小心收进了记忆的箱底。

而眼前这平淡美好的日子，正如同他们曾许下的诺言，不论从前还是未来，都会年岁并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