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说:“张山主正在医棚中给病人治病,我是出来透口气,就正好遇到你们了。”
“那请陶姑娘带路,去见一下张山主。”景睿说。
“好,跟我来,就在那医棚内。”
简陋的医棚被阳光晒得发烫,翠竹掀起垂在棚口的布帘时,一股浓重的艾草与血腥气扑面而来,景睿率先迈过门槛,银靴跨过地上散落的药渣。赤云紧随其后。
铺着茅草的地上躺满了病人,有人捂着会子低吟,喉间滚出浑浊的痰音;有人发着高热胡呓,指甲在草席上抠出深深的印子。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年轻人正踮脚往竹架上摆药罐,陶瓮里熬着的汤药咕嘟冒泡,把棚顶的麻布熏出圈深色的印记,药香中混着孩童的啼哭与老人的咳嗽,织成一张沉甸甸的网。
张月夕正半跪在地,青衫下摆沾了些泥点,膝盖处已被地面的潮气浸出深色斑块。洪鹰在他身旁,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扶住。月夕左手按着个孩童的后心,指尖轻轻摩挲着孩子汗湿的脊背,右手捏着根银针,凝神往那孩子虎口处的合谷穴刺去。日光透过布棚的破洞落在他侧脸,能看见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张月夕手腕微顿,银针已稳稳刺入穴位。那孩童原本紧绷的身子忽然一松,喉间的呜咽低了下去。
翠竹见他在施针,不便打扰,跟太子说了一句“稍等”。说着接过一男子递来的粗瓷碗,小心地往地上一位老妇干裂的唇间喂药。赤云见了,也接过一个药碗,低下身子,给另一个女子喂药。景睿见了,脱下披风,也开始为旁边一个男子喂药。他久居深宫,哪里会做照顾的活,药从男子的嘴边流了出来。景睿连忙用手帕替他擦拭。翠竹已经替老妇喂好了药,见他的样子说:“还是我来吧。”说着接过药,放到男子嘴边缓缓地送入,每喝一口,都会停一会。景睿羞愧地站起来,站在一边。
张月夕医治好那个孩童,站起来看着这位衣着华丽的公子。翠竹喂完了药站起来说:“太子,这位就是张山主。张山主,这位太子和太子妃,他们是奉旨来巡查的。”
月夕见到赤云便已知此人身份,上前行礼:“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动作流畅如行云。
穿着粗布短衣的月夕,身材并不高大,景睿一见他却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景睿连忙伸手扶住:“不必多礼,本宫替这通州的百姓谢谢张山主及那百车药材、万石新米。还亲自为百姓医治。”
“殿下言重了。” 张月夕俯身说。
“请问张山主是如何知晓这是鼠疫?”
张月夕想了想说:“小人儿时跟父亲学医,在西域边境上见过此症,得一高人所指,存了药方。现小人按那药方果然有效,可见正是鼠疫。”
“既有方子,就好办了。”景睿说。
“只是小人来时虽然也带了些药材粮食,只是这疫情比想象的严重。还望太子再去调些药材。”张月夕不卑不亢地说。
“好,本宫此来也带了不少药材和粮食,不用半日便到了。若还不够,本宫立即派人去调遣。山主还有什么好的建议。”
“请殿下去城里征集一些大锅,让所有未染病之人帮忙用大锅煎药。”张月夕说。
景睿不解:“煎药不是都用瓦罐,怎会用大锅?”
“这也是无奈之举,用瓦罐煎药,太慢了,病情会被延误。用大锅煎药,一次可以煎出这么多副,可以让更多的人尽快喝上药。”
“这一药百人喝可能奏效?”
“效果是会差些,但至少可以控制住病情,不严重起来。然后再对效果不佳的单独医治,这样也可以更快控制疫情。”
景睿听了有理说:“好,本宫立即去调遣。”
张月夕半跪在地上,左手按定个抽搐不止的壮汉后心,右手捏着三枚银针同时刺入百会、膻中、涌泉三穴,银针刺破皮肤时带出的血珠刚冒头,就被洪鹰递来的艾草团按灭。
“按住他左腿!”张月夕喊道。 洪鹰点头膝盖顶住壮汉乱蹬的右腿。
张月夕指尖在银针尾端轻轻一旋,三枚银针忽然同时震颤起来,发出细微的嗡鸣。那壮汉喉咙里的嗬嗬声渐渐低了,呼吸也跟着匀了些。
西侧的竹架旁,翠竹对着一个士兵说:“这筐连翘要先筛掉碎渣!”说着她抓起一把药材往竹筛里倒,褐色的碎屑簌簌落在士兵捧着的簸箕里,“武大哥你看,这黄芩要掰成三瓣,煮出来的药汁才够浓。” 被唤作武大哥的士兵挠着头把黄芩往石臼里砸,木槌撞得石臼咚咚响。
“现在抽柴,让火小些,要慢慢煎一会儿。” 翠竹掀开最大的那口药锅,蒸腾的白气裹着药香扑了满脸,她却盯着翻滚的药汁细看,“这锅是给高热病人喝的,得煮到药渣沉底才算好。” 有个十来位的年轻士兵怕烫,缩着手不敢搅药,她干脆接过长柄木勺,手腕一转就把锅底的药渣翻了上来,她柔声对那小孩说:“别怕烫,想想那些等着药救命的人。”
东边的木榻旁,赤云正把个老妇半扶起来,让她斜靠在自己怀里。老妇牙关紧咬,抠着赤云的衣服,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婆婆别怕,喝了这口药就不疼了。” 赤云用汤匙舀起药汁,先在自己手背上试了试温度,才慢慢往老妇唇边送,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帕子始终按在老妇下巴底下接着药汁。
景睿也已经脱下了华服,换成了最普通的蓝布短衣。蹲在对面的小榻前,手里举着个蜜饯罐子,正哄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那孩子刚喝了口药就皱着眉要吐,他连忙把蜜饯递到她嘴边:“尝尝这个,甜的。” 见孩子含住蜜饯,他趁机用木勺把药汁送进她嘴里,另一只手飞快接住她吐出来的药渣,“你看那边的张仙长,他施完针,你就能跑着去晒谷场玩了。” 赤云看着太子的样子,不经意露出了甜蜜的微笑。景睿正好转头看她,赤云与景睿对视着,害羞地低下了头。景睿看了,也笑着别过了头。
月夕为一老妇施了针,站起来看着满地呻吟的病人,虽然宫中的太医也加入了诊治的队伍,可还是远远不够,他心中着急对洪鹰说:“你替她包扎完,去看一下药煎得怎么样了?”
“好,不过这煎药的事也是急不得的,总要煎好了才可以。”洪鹰看出了月夕的着急说。
月夕叹了一口气,这时翠竹和武大哥等人抬着药锅进来了。“药来了,大家先来领了。”
翠竹说着从一边拿碗,从锅里舀了一碗,一些能够行动的病人过来排队领药。月夕见药来了舒了一口气,看着男人堆里那个满脸污垢,大汗淋漓的翠竹,心中生出怜惜。
翠竹和士兵已经为能够行动的病人分完药,便拿着碗盛了药去给那些不能行动的病人喂药。月夕不由自主地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往翠竹这里走去,把手帕对着翠竹的脸擦去。翠竹吓了一跳,“张山主,你这是干嘛。”
“看你这脸脏的,赶紧擦擦,还有这一身汗,放心这手帕是干净的。”
“现在那顾得上这个。”说着拿起手帕随意地在脸上擦了一下,然后还给月夕:“张山主,那边还有好多人来你治呢。”
月夕接过手帕,笑着走向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