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消融时,梅聆倚在红府后院的梅树下数花瓣。这株陪伴了她数百年的老树今年开得格外盛,仿佛知道主人即将迎来生命中最重大的转变。
十年了。自她化形嫁给二月红,整整十个寒暑。
指尖抚过微微隆起的小腹,梅聆嘴角漾起温柔的笑意。
为了这个孩子,她甘愿放弃永生——眉心的梅花钿日渐暗淡,正是妖力消退的征兆。每夜入睡前,她都能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灵力正流向腹中新生命。
"夫人,小心着凉。"
一件狐裘披上肩头,二月红从身后环住她,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十年光阴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反倒因幸福生活更添几分成熟韵味。唯有眼角几道笑纹,泄露了岁月的秘密。
"张启山又派人送帖子来了。"二月红将一份烫金请柬递到梅聆面前,"说是要办什么'九门联谊会'。"
梅聆轻笑,接过请柬随手放在石桌上:"这位张大佛爷倒是热衷交际。"自张启山取代原九门之首成为长沙布防官,这类聚会便偶有举办。
"半截李前日得子,狗五爷的犬队立了功;霍家换了当家人;解九留洋去了..."二月红细数这些年九门变迁,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倒是咱们红府,越发像个寻常商贾之家了。"
梅聆转身捏了捏他的鼻尖:"二爷这是嫌日子太安逸了?"
二月红捉住她的手在唇边一吻:"有夫人在侧,便是日日饮茶听戏也是神仙日子。"说着,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眼中柔情更甚,"只是苦了你..."
话音未落,回廊传来一阵清脆笑声:"哟,我这是来得不巧了?"
霍锦惜一袭绛紫旗袍,手执团扇款款而来。十年光阴将当年那个骄纵的霍三娘打磨得越发大气从容,唯有眼中那份飒爽英气丝毫未减。
"三娘来得正好。"梅聆笑着迎上去,"刚泡的梅花茶,就等你来品鉴。"
霍锦惜的到来打破了院中静谧。她风风火火地坐下,从手袋里取出几包药材:"这是我托人从长白山带来的老参,最是补气。"又掏出一个锦盒,"这是给孩子打的平安锁,纯金的!"
二月红摇头失笑:"霍当家这是要把我红府库房比下去?"
"可别,我哪比得上红二爷财大气粗啊!"霍锦惜戏谑了一句,转头对梅聆道,"外头那些闲话你可别往心里去。说什么我日日登门是要气你流产,真真可笑!"
梅聆掩唇轻笑:"我若信那些,早该把三娘打出去了。"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当年霍锦惜确实对二月红有意,但自见过梅聆,那份心思便化作了惺惺相惜。
在霍锦惜看来,唯有梅聆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二月红——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治家有方又慧眼如炬。红家产业在她手中十年间翻了三番,连最精明的账房先生都自叹弗如。
"说起来,"霍锦惜压低声音,"你真决定了?齐铁嘴那日同我说..."
梅聆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二月红正专心修剪一株盆景,并未注意这边。
霍锦惜会意,转而谈起近日梨园新排的戏码。
午后送走霍锦惜,梅聆忽感一阵眩晕,扶着廊柱才没跌倒。二月红箭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一路疾行回房,连声唤人请大夫。
"我没事..."梅聆虚弱地抗议。
"还说没事!"二月红声音发颤,将她小心放在榻上,"手凉得像冰。"他搓热双手捂住她的,眼中满是心疼。
梅聆知道这是代价。天道不会允许妖类轻易获得凡人的生育能力,她每孕育一日,便要消耗一分本源。
最近连听觉嗅觉都开始退化,逐渐接近凡人,昨夜甚至没听见更夫的梆子声。
"值得。"她抚平二月红紧皱的眉头,轻声重复着说过无数次的话。
齐铁嘴登门那日,红府上下正忙着准备婴儿衣物。
老管家指挥着丫鬟们将新做的襁褓熏香,二月红则在书房核对礼单——自梅聆有孕,各方贺礼便源源不断。
"夫人气色不错啊。"齐铁嘴放下罗盘,打量着正在绣花的梅聆。这话说得违心,他分明看出她眉心的梅花钿又淡了几分。
梅聆笑而不语,手中针线不停。这是一件小小的百家衣,用的都是九门各家送来的布料——张启山送的军呢,霍锦惜给的苏绣,连黑背老六都捎来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虎皮。
正说着话,陈皮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已褪去少年稚气,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唯有在师娘面前还保留着几分孩子气。
"师娘!您看这个!"他献宝似的捧出一个锦盒,"刚从下面带上来的,据说是唐代杨贵妃戴过的..."
盒中是一支金镶玉簪,做工精美,却在阳光下泛着不祥的黑气。
梅聆垂眸凝视那枚萦绕着不祥黑气的簪子,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她不忍拂了徒弟的心意,眼波流转间已有了主意。
纤纤玉指轻抬,朝齐铁嘴的方向虚引:"正巧八爷在此,不如替陈皮掌掌眼?"她唇角噙着温柔笑意,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这孩子总惦记着把最好的东西给我,偏生性子急,我倒怕他被人诓了去。"
这番话说得极是微妙。
梅聆以"孩子"相称,在旁人听来着实有些违和——她化形时定格在双十年华的容貌,在失去永生特质前会始终保持着少女模样。
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陈皮,已是二十三四岁的成年男子,眉宇间尽是凌厉锋芒。
齐铁嘴何等通透,大智若愚之人,镜片后的目光一闪便领会其意。
他故作认真地推了推圆框眼镜,接过簪子时指尖暗掐指诀。忽然间他面色骤变,倒吸一口凉气,那簪子竟从他颤抖的指间跌落在地。
陈皮剑眉一竖正要发作,却听梅聆肃然问道:"八爷可是看出了什么?"
"大凶之物啊!"齐铁嘴掏出手帕隔衣拾起簪子,镜片反射着诡异的光,"这沁色...怕是浸了剧毒!"他刻意将簪子拿得远些,仿佛捧着什么洪水猛兽。
"什么?!"二月红的声音从门外炸响。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梅聆身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颤抖的手上下检查她是否安好。
梅聆安抚地拍拍他:"放心,我没碰它。"
陈皮脸色瞬间惨白,"扑通"跪地:"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二月红凤目含怒,正要发作,被梅聆轻轻按住手背。
她虽心疼徒弟,却也明白这次必须严惩——自她有孕,二月红便严禁任何阴物近她的身,连霍锦惜来都自觉不戴墓中所获首饰。
陈皮作为亲传弟子却明知故犯,险些酿成大祸。
"去祠堂跪着。"二月红声音冷得像冰,"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起来。"
陈皮重重磕了个头,黯然退下。
齐铁嘴识趣地告辞,临走前忧心忡忡地看了梅聆一眼。
他早算出二月红命中无子,却不知梅聆用了什么逆天之法强求来这个孩子。
每次见她苍白的面色,都忍不住想告诉二月红真相,却又被梅聆恳求的目光制止。
暮色渐沉,梅聆独自来到祠堂。陈皮跪得笔直,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师娘不必为弟子求情。"
"我不是来求情的。"梅聆将食盒放在他身旁,"你师父气消了自会放你出去。"她轻叹一声,"陈皮,你可知我为何不替你说话?"
青年沉默良久,低声道:"因为师娘...肚子里的小师弟或小师妹。"
梅聆点头:"你师父视这个孩子如命。若因那簪子有个闪失..."她没说完,但陈皮已羞愧地低下头。
"吃些东西吧。"梅聆转身欲走,却被叫住。
"师娘..."陈皮声音哽咽,"弟子知错了。"
月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梅聆回头,看见青年眼中闪烁的泪光,恍惚间又看到当年那个被追打的倔强少年。
她柔声道:"知错便好。"
走出祠堂,梅聆仰头望天。星子渐明,银河如练。腹中胎儿轻轻一动,仿佛在回应她的思绪。她抚着小腹轻语:"为了你爹爹,娘什么都愿意..."
夜风拂过,老梅树沙沙作响,抖落一地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