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引着裘德考穿过红府曲折的回廊时,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这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提着锃亮的医疗箱,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静谧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师娘,这位裘德考医生来给您看病了。"陈皮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
梅聆正坐在花厅的绣墩上插花,闻言手中银剪"咔"地剪断一枝红梅。
她抬眼时,目光在陈皮紧绷的下颌线上一掠而过,随即垂下眼帘,露出温婉的笑容。
"辛苦医生单独跑一趟。"她声音轻柔,将剪下的梅枝插入青瓷瓶中。今日她特意穿了件月白色旗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活脱脱一个深闺弱质的妇人形象。
裘德考缓缓坐下,一头梳得一丝不苟的金棕发在阳光下晃得耀眼。"能为夫人服务,是在下的荣幸。"他的中文带着古怪的腔调,用词却极为考究,显然下过苦功。
梅聆借着拢鬓发的动作掩去眼中的锐利。她注意到这个美国人看似恭敬,目光却不断在厅内陈设上游移——尤其是那对宋代官窑梅瓶,他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了足足三秒。
寒暄未过三句,裘德考便打开那个锃亮的金属医疗箱。
陈皮瞳孔微缩——箱中躺着一支已经装好药液的针管,针尖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根据陈皮先生提供的症状,这支特效药能立刻缓解夫人的虚弱。"裘德考戴上橡胶手套,针管在他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
梅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绣着梅花的手帕捂住唇瓣。帕角翻飞间,一缕幽香悄然飘向裘德考。那香气初闻清甜,细品却带着凛冽,如同雪地寒梅,让人神思恍惚。
"抱歉,医生,我这身子不争气..."梅聆声音虚弱,纤纤玉指却蘸着茶水,在紫檀几案上写下"豆腐"二字,水痕转瞬即逝。
陈皮眼角余光瞥见,立即会意:"师娘咳得厉害,我去厨房要碗冰糖雪梨。"他大步流星往外走,经过裘德考身边时,发现对方眼神涣散,正直勾勾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傻笑。
厨房里,老管家正在熬制安胎药。陈皮抓起一块嫩豆腐,心跳如擂鼓。师娘的梅花香能惑人心智他是知道的,但裘德考带来的究竟是什么药?为何要专挑师父去梨园的时候登门?
回到花厅时,裘德考仍站在原地摇晃,仿佛醉汉般神情恍惚。梅聆已将衣袖挽起,露出手臂内侧苍白的肌肤——但在陈皮看来,她的手臂分明虚悬在几案上方。
"放这儿。"梅聆用口型示意。陈皮迅速将雪白的豆腐摆在案上,梅聆假意将手臂贴过去。裘德考迷迷糊糊地拿起针管,对着那方豆腐"注射"起来,动作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
……
陈皮站在红府大门外,目送裘德考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刚要转身回府,却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皮,这么巧。"张启山一身戎装未换,显然是刚从军营赶来。身旁的解九爷穿着考究的西装,银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
"佛爷,九爷。"陈皮拱手行礼,心里却暗自思忖:这两人联袂而来,必是为了矿山之事。
"夫人可在府上?"解九爷开门见山,"我们有些要事相商。"
陈皮引着二人穿过回廊,边走边解释:"师娘刚见完一位'医生',这会儿正在花厅休息。"
厅内,梅聆正把玩着那支空针管,见三人进来,唇角微扬:"佛爷、九爷来得正巧。我正要让陈皮去请二位。"
解九爷目光在针管上一顿:"夫人这是?"
"正要请二位掌掌眼。"梅聆将针管置于案上。她坐得久了,腰身微酸,便轻轻靠在椅背上。在场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倒不必端着主母的架子。
张启山不解其意,解九爷已戴上白手套,小心拿起针管对着光细看。
半晌,他镜片后的眼睛骤然睁大:"吗啡!日本人从鸦片中提取的毒品。"突然转向梅聆,语气急促:"夫人可曾用药?"
梅聆纤指轻点案上那盘颤颤巍巍的豆腐:"用给它了。"
陈皮低头忍笑。解九爷与张启山面面相觑——裘德考给豆腐注射?
"师娘有种梅花香,"陈皮解释道,"能令人产生幻觉。"
"夫人好手段!"张启山抚掌赞叹。
"什么好手段?"二月红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他今日穿着月白长衫,发梢还带着梨园的水粉香,见厅内众人神色各异,不由加快脚步。
待陈皮说明经过,二月红脸色骤变,一个箭步上前握住妻子的手:"可有事?"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沁出冷汗。
梅聆轻轻回握:"我没事。"她指尖在丈夫手心画了个圈,以示安慰。
解九爷正色道:"二爷,红府已成众矢之的。日本人既敢对夫人下手,这浑水...您怕是不想趟也得趟了"
二月红沉默不语,只是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
张启山适时说明来意:北平新月饭店将拍卖千年人参,或对梅聆身体有益。
说话间,梅聆眸中闪过一丝异彩——寻常药物对她无效,但千年灵植蕴含的灵力正是她所需。
"……好。"二月红犹豫片刻,凝视妻子骤然明亮的眼睛,便知道千年人参怕是当真有用"只要内子身子好转,我便与你们同去矿山。"
张启山与解九爷相视一笑,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梅聆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隆起的腹部,眼底闪过一丝决然。窗外暮色渐沉,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夫君..."她轻声唤道,声音里藏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我想与你商量件事。"
二月红放下茶盏,敏锐地察觉到妻子语气中的异样。他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怎么了?"
梅聆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我想...等你从北平回来后,我暂时离开长沙一段时间。"
二月红瞳孔骤缩,握着她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为什么突然..."
"你我都清楚,"梅聆抬眸直视丈夫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坚定,"红府现在就是众矢之的。我怀着身孕,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你的软肋。"
她的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陈皮,青年立即会意地上前一步。
梅聆轻声道:"陈皮,去把妆奁暗格里的东西取来。"
当陈皮捧着一个锦囊回来时,梅聆继续道:"趁你去北平这段时间,我们需要布一个局。"她接过锦囊,取出一枚刻着复杂纹路的木牌,"这是用老梅树心刻的护身符,你随身带着。"
二月红接过木牌,指尖触到的一瞬间,仿佛有温润的梅香萦绕鼻尖。他忽然明白了妻子的用意,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你想让陈皮..."
"假意叛出师门。"梅聆接过话头,指向桌上那支空针管,"就用这个做文章。陈皮可以声称私自为我注射吗啡,被你发现后逐出师门。"
解九爷突然抚掌轻笑:"妙计!如此一来,陈皮既能取得日本人信任,又能保护夫人安全离开。"
张启山若有所思地点头:"只是这戏要做得够真才行。"
"我明白,但……"二月红轻叹一声,声音沙哑,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牌上的纹路,"你可有了安全的去处?"
梅聆展颜一笑,眼角却泛起微微的湿意:"我打算去福建。那里易守难攻,便是真的战火四起,也很难被波及到,而且还有霍家的别院,三娘会安排妥当的。"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也沉入了地平线。管家轻手轻脚地点亮厅内的灯笼,暖黄的光晕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地面上,仿佛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当张启山和解九爷告辞离开时,新月已悄然爬上枝头。走出红府大门,张启山突然驻足回望,轻声道:"这位红夫人...当真深不可测。"
解九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透过半开的窗棂,隐约可见梅聆正为二月红整理衣领。那温柔似水的模样,与方才运筹帷幄的谋士判若两人。
张启山感叹道,"难怪曾经对二爷痴心不改的三娘都收了心思,与她成了闺中密友。"
解九爷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月光遮住了他眼中的深思:"我更好奇的是...那枚木牌上的纹路,看着可不像是寻常的平安符。"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戏班子隐约的唱腔。红府院内的老梅树沙沙作响,抖落几片花瓣,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