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聆再回到长沙城时,已是建国后的第一个春天。城头飘扬的五星红旗下,青石板路两旁新栽的梧桐抽出嫩芽,连空气中都浮动着新生的气息。
张启山肩章上的将星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站在原日本领事馆改建的军区办公楼里,签署的文件不再是江湖密令,而是盖着鲜红公章的国家文书。
窗外的扩音器里,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念着"彻底肃清封建残余"的社论。
九门中人早已嗅到风声。
二月红与梅聆这对神仙眷侣选择急流勇退,不仅主动放弃了经营多年的地下生意,更将年仅十岁的独子送往海外。
霍锦惜在轮船上等着接应自己的干儿子,那孩子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松手,最后还是身为父亲的二月红狠心将孩子抱上了轮船。
半截李自从得了儿子,江湖事便看淡了许多。清洗风声刚起,他就主动交出名下所有盘口,带着家眷隐居乡间。
有人看见他时常抱着幼子在田间散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唯独陈皮仗着四爷的身份,不仅暗中接手了二月红放弃的产业,更在酒桌上公然叫板:"我师父上了年纪,要和师娘隐居养老,但我陈皮可是正当壮年,可不怕他张启山!"张启山派去的说客被他轰出门外,对来劝说的师父冷笑:"现在叫我收手?当年你们用洛阳铲掘开的墓道,可比我走过的桥还多。"
吴老狗走得最是匆忙,祖宅里的狗只来得及带走三寸丁便匆匆离开长沙逃往杭州,与解家旁支小姐结了婚。
有人看见他临走时在吴家祠堂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黑背老六依旧在巷口擦拭他的刀,刀光如水,映出来来往往的新式中山装。
霍锦惜将家主之位传给霍仙姑时,霍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这位新任当家的丈夫是军区要员,霍家产业因此得以保全。
登船离国那日,霍锦惜望着渐行渐远的故土,将梅聆托付给她的孩子搂在怀里,轻轻哼起了长沙小调。
齐铁嘴的卦摊早在四六年就收了摊。有人说在敦煌见过他牵着骆驼,也有人说他去了南洋。
只有解九爷的棋局越下越大,当其他几家还在为洗白发愁时,他早已把解家的生意做到了北京前门大街。
每季度从长沙发往北方的货物中,总有几个贴着"文玩"标签的木箱。
梅玲整理箱笼时翻出一把生锈的洛阳铲,二月红接过来看了看,随手扔进了正在炖莲藕排骨汤的炉灶里。火光映照着这对夫妻不再年轻的面容。
有时夫妻二人霍锦惜从海外寄来的照片,相框里穿洋装的小少年眉眼像极了他父亲。醒来时总见二月红在窗前临帖,宣纸上的墨迹洇开,恰似湘江永远散不尽的雾霭。
……
二月红和梅聆年迈时,收了一个徒弟——解家的小公子解雨臣。
那孩子生得极好,眉眼如画,唇红齿白,又因年纪尚小,常被其母当作小姑娘打扮,穿一身粉衫,簪花戴玉,站在红府的梅树下时,竟比花还娇艳三分。
梅聆初见这孩子时,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年少时的二月红,一样的风姿卓绝,一样的清贵无双。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笑道:“这孩子,长得真好,不如便叫你解语花吧,解语花枝娇朵朵。”
于是,解雨臣便有了艺名——解语花
齐铁嘴云游多年,终究还是回了长沙。
那一日,红府的庭院里摆了一桌茶,二月红、解九和齐铁嘴三人围坐,茶香袅袅间,谈笑风生。他们说起年少时的江湖,说起矿山下的生死,说起九门的风云变幻,也说起如今各自儿孙满堂的安稳日子。
解九爷已不复当年运筹帷幄的锐气,眉宇间多了几分慈祥,他抿了口茶,笑道:“老了老了,倒是越发念旧。”
齐铁嘴摇着折扇,眯眼看向院角的梅树,悠悠道:“旧事如烟,可有些东西,终究是刻在骨子里的。”
二月红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身旁梅聆的手。
没过几年,解九爷先走了一步。
临终前,他将解雨臣托付给了二月红和梅聆。那孩子跪在床前,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肯落泪。解九爷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小花,以后……要听二爷爷和二奶奶的话。”
解雨臣重重地点头。
解九爷走后,齐铁嘴又去了一趟北京,见了这孩子,临走时留下一句批命——
“贵人不贵己。”
离开北京后,齐铁嘴又去了杭州,见到了吴老狗的小孙女——吴漾。
那孩子刚刚出生,生得玉雪可爱,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时,像是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可齐铁嘴看了她的命格,却微微皱眉。
吴老狗问他:“八爷,看出什么了?”
齐铁嘴沉吟片刻,道:“福泽深厚,命比纸薄。”
吴老狗心头一紧:“可有解法?”
齐铁嘴摇着扇子,缓缓道:“若与解家那孩子定下婚约,或可互为贵人。”
解雨臣上面没了长辈,婚事便由二月红做主。
齐铁嘴回长沙时,与二月红、梅聆商议此事。梅聆看着年幼的解雨臣,轻叹道:“这孩子命里孤苦,若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也是好事。”
二月红点头,一锤定音:“那便定下吧。”
……
自她为二月红生了孩子,便舍了永生之体,成了真正的人。
天道允她活到百岁,她便真的在百岁生辰那日,于睡梦中安然离世。
那一夜,红府的梅花开得极盛,风一吹,花瓣如雪般簌簌落下,铺满了庭院。
二月红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静静看着她,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停止。
他没有哭,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睡吧,我很快……就来陪你。”
梅聆走后,二月红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每日坐在梅树下,看着满院的花开花落,看着解雨臣练功、读书,看着岁月一点点流逝。
解雨臣有时会陪他坐着,他也不说话,只是偶尔会摸摸孩子的头,眼神温柔而哀伤。
几年后,二月红终于撑不住了。
临终前,他拉着解雨臣的手,轻声道:“小花……把我和你二奶奶……埋在红府的梅树下。”
解雨臣含泪点头。
二月红微微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后来,解雨臣按照师父的遗愿,将二月红和梅聆合葬在红府的梅树下。
每年春天,梅花盛开时,风一吹,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故人未尽的絮语。
而解雨臣站在树下,望着纷飞的花瓣,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年少时的二月红和梅聆,一个风华绝代,一个清冷如仙,他们并肩而立,朝他微微一笑。
风过无痕,唯有梅香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