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黏在夏至白得近乎透明的后颈上。他站在市一中礼堂最后一排的阴影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转学文件边缘。前排女生发梢的茉莉香混着新课本的油墨味,让他想起上周还摆在实验中学课桌上的解剖器械——那些锃亮的不锈钢镊子被班主任没收时,在晨光中划出的银色弧线。
"下面请新生代表程野同学发言。"
掌声如同暴雨拍打铁皮屋顶,夏至掀起眼皮看向舞台。穿着校服的男生单手插兜走上台,麦克风架在他面前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夏至眯起眼,那人右耳三枚银钉在顶灯下忽闪,像暗夜里的猎户座腰带,让他想起生物实验室里那些钉着蝴蝶标本的软木展板。
"各位老师同学早上好,我是高二(3)班程野。"声音带着晨露般的清冽,与耳钉折射的冷光截然不同。夏至看见他腕骨凸起处缠着黑色护腕,指节处有新鲜的擦伤,结痂边缘泛着紫红色,像是被什么动物抓挠过的痕迹。
礼堂后门突然灌进穿堂风,夏至的转学证明被掀到半空。他伸手去抓的瞬间,主席台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余光瞥见橙红色球体破空而来,带着橡胶与木地板摩擦后的焦灼气息,在视网膜上拖出彗星般的尾迹。
砰。
后脑勺撞在金属椅背的瞬间,夏至听见自己校服第二颗纽扣崩落的声音。那颗乳白色塑料纽扣弹跳着滚进座椅缝隙,在某个布满灰尘的角落里静止成苍白的句号。视线里最后定格的是程野跃过三排座椅朝他冲来的身影,那人胸口校牌在剧烈晃动中折射出刺眼白光,晃得他想起七岁那年手术室的无影灯。
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炸开时,夏至正盯着医务室天花板剥落的墙皮。蝴蝶形状的霉斑让他想起上周解剖的蓝闪蝶,翅脉间渗出的组织液也是这样蜿蜒的暗黄。耳边传来冰袋挤压的咯吱声,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看见程野蹲在床边摆弄着医用冰袋,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他侧脸划出明暗交错的伤痕。
"脑震荡观察期24小时。"程野把冰袋按在他额角,医用橡胶手套与皮肤接触的瞬间发出细微粘连声,"教导主任说让你住校医室,我负责监护。"
夏至猛地坐起,眩晕感让他的手指死死扣住床栏。冷硬的金属触感突然变得凹凸不平,低头看见栏杆内侧刻满密密麻麻的"正"字,最新一道横杠还泛着银光,像是用美工刀反复刮擦留下的印记。
"别碰那个。"程野突然扣住他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医务室挂钟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秒针每走一格都像在夏至太阳穴上敲钉。他甩开对方的手,校服袖口滑落半寸,程野的瞳孔骤然收缩——少年苍白手腕内侧,三道平行伤痕新鲜得像是刚被猫爪挠过,边缘泛着粉色的新生组织在暮色中微微发亮。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暮色里飞进一只绿头苍蝇,在两人之间划出焦躁的螺旋线。程野起身拉窗帘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夏至闻到他校服领口飘出的雪松混着铁锈的味道。百叶窗缝隙漏进的光斑在程野后颈跳跃,某个瞬间夏至似乎看见暗红色的数字刺青——0907,这个日期像根生锈的鱼钩,突然扯出记忆深处血淋淋的碎片。
七岁生日的暴雨夜,母亲就是从0907号病房的窗口跃下的。夏至至今记得那件蓝白条纹病号服被风鼓成降落伞的形状,而母亲手腕上也带着同样的平行伤痕。解剖刀般锋利的记忆划开神经,他下意识摸向裤袋里的美工刀,却触到程野不知何时塞进来的柠檬糖。
"校医说低血糖会加重头晕。"程野背对着他整理医药箱,金属器械碰撞声清脆如风铃。夏至捏着糖纸的手指微微发抖,透明包装袋上映出对方的后颈——这次他看清了,那确实是四个暗红色的数字,边缘已经有些晕染,像是用纹身针蘸着鲜血刺上去的。
暮色渐浓时,程野突然哼起一段旋律。夏至正在数第七十三块天花板瓷砖,听到调子的瞬间浑身血液凝固——这是母亲生前常弹的《月光奏鸣曲》,在她发病最严重的那段日子,琴声总是裹挟着摔砸物品的碎裂声穿透墙壁。此刻这旋律从程野唇间溢出,竟带着某种诡异的温柔。
"你知道医务室为什么全年开着除湿器吗?"程野突然转身,指间转着那枚崩落的校服纽扣,"去年有个高三女生在这里..."他的声音被突然响起的雷声吞没,夏至看见闪电照亮对方锁骨下的疤痕,那形状像极了蓝闪蝶的翅脉。
暴雨砸在玻璃窗上的声响中,程野的白大褂衣摆无风自动。夏至这才注意到他校服里套着医学生的实验服,胸牌上却分明写着"高二(3)班"。当程野俯身检查他瞳孔时,夏至看见对方白大褂内袋露出半截琴谱,泛黄的纸页上画满疯狂的红色漩涡。
"你的眼睛..."程野的呼吸突然滞住,医用小手电的光圈在夏至瞳孔震颤,"虹膜异色症?"夏至偏头躲开刺目的光线,左眼灰蓝右眼棕褐的瞳孔在阴影中闪烁。这个遗传自母亲的病症,此刻却像两面破碎的镜子,映出程野眼中同样支离破碎的自己。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夏至在镇痛剂的药效中昏沉欲睡。朦胧间听见程野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对,和当年那孩子一样,手腕上有...不,这次是三道..."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粘稠,像无数双手在拍打玻璃。最后一丝清醒消散前,他感觉有人轻轻掀开他的衣袖,微凉的指尖抚过那些伤痕,带着钢琴师抚触琴键般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