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窥光

实验楼的月光像被解剖刀剖开的鱼腹，惨白里泛着青灰的血管。夏至握着手术剪的手忽然顿住，培养皿中的白鼠心脏诡异地收缩了两下，暗红色血珠顺着不锈钢镊子滚落，在实验台上洇出鸢尾花的形状。

十一点四十七分。

这个时间点总会有夜巡保安老张经过西侧楼梯，他的塑胶鞋底会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出特有的吱嘎声。但此刻的脚步声却轻得像猫爪落在棉花上，夏至将沾血的乳胶手套塞进垃圾桶时，听见通风管道传来指甲抓挠金属的声响。

三楼突然响起的钢琴声让他后颈寒毛倒竖。是德彪西的《月光》第三乐章，但比原曲快了整整一倍，癫狂的琶音像困在玻璃罩里的毒蜂。夏至贴着墙根移动时，月光把影子拉成细长的琴弦，在布满裂缝的墙面上颤抖。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程野弓着背坐在三角钢琴前的样子，像极了夏至在生物图鉴里见过的折翼信天翁——那具标本至今陈列在实验中学的橱窗里，翅膀的断裂处还插着半截鱼线。

琴凳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夏至闪身躲进储物柜的瞬间，程野掀开了琴盖夹层。泛黄的画纸像枯叶蝶般飘落在地，月光照亮了用紫色蜡笔涂抹的漩涡，角落里歪歪扭扭写着"妈妈不要跳"。夏至的瞳孔剧烈收缩，那稚嫩的笔迹和他七岁时在病历本上的涂鸦惊人相似——当年精神病院的护士曾夺走他画满红色漩涡的笔记本，说那会刺激母亲的病情。

"谁？"

程野的声音像绷断的琴弦。夏至后退时撞倒铁质器械架，解剖刀擦着他耳际飞过，钉进身后的标本柜。玻璃碎裂声里，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婴尸突然睁眼，浮肿的手指正指着程野胸口撕裂的校徽。无数气泡从标本瓶底升起，在苍白的皮肤表面爆开，发出细小的呜咽。

两人在月光下对视的刹那，实验楼突然断电。黑暗中有冰凉的手指擦过夏至手腕的伤疤，他反手握住对方手腕时，摸到程野掌心狰狞的烫伤疤痕——那凹凸的纹路竟与生物教室火灾报道照片中的窗框残骸完全吻合。2015年9月7日，市一中实验楼大火，钢琴教师程雪梅葬身火海。

应急灯亮起的瞬间，他们同时松手。程野的银耳钉挂住了夏至的校牌，金属撕扯声中，夏至看见对方锁骨下方蜿蜒的烟疤，像条钻进衣领的蜈蚣。那些伤疤的排列方式让他想起蓝闪蝶的翅脉，上周失踪的那只标本，翅膜下似乎也藏着类似的灼烧痕迹。

"你在找这个？"程野突然举起染血的解剖刀，刀尖挑着半片蓝闪蝶翅膀。透过翅膜上的虹彩，夏至看见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根本不是天然纹路，而是用显微针刻出的摩斯密码。当月光以42度角照射时，翅脉间浮现出"氯氮平40mg"的字样，正是母亲生前服用的抗精神病药物剂量。

夏至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走廊尽头传来保安的咳嗽声，程野扯着他钻进通风管道时，蜘蛛网粘在夏至睫毛上，恍惚间他看见程野后颈有暗红色的数字刺青——0907，这个日期像把生锈的手术刀，突然剖开记忆的腐肉。十二年前的暴雨夜，母亲正是从0907号病房窗口跃下的，而火灾报道里程雪梅的死亡时间，同样定格在9月7日21点07分。

通风管道的铁皮接缝处渗着暗红锈迹，程野的白球鞋碾过某块凸起的铁板时，夏至听见细微的骨骼碎裂声。借着手机屏幕的冷光，他看见铁板下卡着半枚发黄的乳牙，牙根处粘着粉色的牙龈组织——这让他想起上周解剖课失踪的妊娠白鼠，那些胚胎的牙齿也是在这个发育阶段。

"别碰那些。"程野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医用酒精的味道混着汗味扑面而来。他们头顶传来拖拽重物的摩擦声，某种粘稠的液体正顺着管道接缝滴落，在程野肩头绽开墨梅般的污渍。夏至的指尖触到液体时浑身发冷，这分明是抗凝处理过的血液，带着实验室特有的EDTA铁腥味。

当月光再次从通风口栅栏间漏进来时，夏至发现程野的校服后襟裂开了。一道陈旧的烫伤疤痕从肩胛骨延伸到腰际，焦黑的皮肤组织形成诡异的音符图案——那是《月光》第三乐章第42小节的五线谱，正是程野方才弹奏的狂暴段落。疤痕边缘的增生组织像五线谱上扭曲的符杆，随着呼吸起伏仿佛在跳动。

他们爬出管道时，暴雨正冲刷着实验楼外墙。程野的白衬衫紧贴在身上，露出腰间缠绕的绷带——那下面渗出的血迹竟与夏至解剖台上的白鼠内脏颜色相同。夏至突然意识到，过去三周生物社丢失的十二只实验动物，创口都呈现出这种特殊的紫红色，像是被某种高温器械瞬间灼烧所致。

"你母亲..."程野突然开口，指尖摩挲着胸口的银质吊坠。夏至看清那是半只蝴蝶翅膀的形状，断口处参差如犬牙，"她也喜欢在暴雨夜弹《月光》？"

惊雷炸响的瞬间，夏至瞥见吊坠内侧刻着"MX0907"，MX正是母亲名字缩写。这个发现让他的胃部痉挛起来，解剖台上未清理的兔子内脏在脑海中翻腾。当程野的指尖触到他虹膜异色的眼睛时，实验楼顶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像是装满水的塑料袋从十层高楼摔下。

暴雨中隐约传来女人的哼唱声，曲调与程野在医务室哼过的旋律完全一致。夏至冲向声源时，看见顶楼栏杆旁立着个穿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女人，湿透的黑发贴在惨白的脸上——那分明是七岁后就凝固在记忆中的母亲的脸。她的手腕滴着血，在积水里画出与程野琴谱上相同的红色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