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点17分,艺馨音乐学院西区教学楼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只有三楼最东侧那扇窗户还亮着灯。
陈宇的指尖在贝斯琴弦上滑动,拨片与钢弦碰撞发出低沉浑厚的声响。琴房里没开顶灯,只有一盏小台灯在谱架上投下昏黄的光圈,照亮了他手写的乐谱——那是他改编的后摇滚曲目《Storm》,谱面上密密麻麻全是修改痕迹。
"又错了。"陈宇皱眉,左手无名指按住第三品位的D弦。这已经是今晚第二十三次在同一小节失误。他甩了甩发酸的手腕,看了眼手机——宿舍早就关门了,不过翻墙回去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窗外,一轮满月悬在梧桐树梢,银光透过百叶窗在陈宇的贝斯上投下斑驳条纹。这把墨绿色的Fender Jazz Bass是他十六岁生日时父亲送的,也是那个男人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陈宇重新戴上拨片,深吸一口气。这次他从曲子开头重新开始,闭上眼睛,让手指凭着肌肉记忆在琴颈上滑动。低沉的贝斯线像一条黑暗中的河流,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流淌。
正当他弹到改编的华彩段落时,琴房的门突然被推开。
"打扰了,请问——"
陈宇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门口。走廊的顶灯在那人身后形成一圈光晕,勾勒出他背着吉他包的剪影。陈宇眯起眼睛,认出这是音乐学院大二的江输——校园论坛音乐版块经常讨论的吉他天才。
"抱歉,我以为没人。"江输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向前一步走进琴房,随手关上门,"《Godspeed You! Black Emperor》的《Storm》?改编版?"
陈宇的手指僵在琴弦上。这首后摇滚曲目相当冷门,更别说他做了大幅改编。面前这个人却只听了几秒钟就准确认了出来。
"嗯。"陈宇简短地回应,下意识把贝斯往怀里收了收。深夜独处被打断让他浑身不自在。
江输似乎没注意到他的戒备,径直走到角落的电子琴前坐下。他穿着一件oversize的黑色T恤,锁骨处露出一截银色项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你改编的调比原版低了半音,"江输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是为了突出贝斯的厚重感?"
陈宇的瞳孔微微扩大。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竟一眼看穿了他的改编意图。一种被入侵的不安与奇异的兴奋同时爬上他的脊椎。
"继续弹吧,"江输已经打开了电子琴电源,"我想听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陈宇犹豫了两秒,重新拨动琴弦。低音线条再次在琴房中蔓延开来,这次更加沉稳有力。当弹到第三小节时,江输的钢琴声恰到好处地加入,清澈的高音音符如同夜空中突然出现的星辰,完美地镶嵌在他的贝斯框架中。
陈宇的呼吸不自觉地加快。他们甚至没有交换一个眼神,江输的钢琴却精准地踩在他每一个改编的节奏点上。更令人惊讶的是,江输即兴加入的和弦进行,竟然比他原版的构思更加精妙。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后,琴房陷入短暂的寂静。陈宇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T恤后背也湿了一片。
"太棒了。"江输转过身,眼睛亮得惊人,"你把原版那种末世流浪的感觉改得更具象了,像是一个人站在废墟中央的独白。"
陈宇不知如何回应这样具象的赞美,只好低头调了调琴弦:"你的钢琴...加得很好。"
"谢谢,不过我主修吉他。"江输站起身,从吉他包里取出一把酒红色的Stratocaster,"要不要试试这个?"
陈宇认出这是Fender Custom Shop的限量款,琴颈上特殊的虎纹枫木在灯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这样一把吉他至少要五万起步。
"我只会贝斯。"他说。
江输笑了,眼角挤出两道细纹:"我知道。我是说,我们可以合奏点什么。"他熟练地插上效果器,拨动琴弦试音,"你玩数学摇滚吗?"
"偶尔。"陈宇谨慎地回答。实际上他觉得数学摇滚太过炫技,缺乏情感温度。
江输已经开始调效果器参数:"来段简单的,《Don Caballero》的《Room Temperature》?"
不等回答,他的手指已经在琴弦上飞舞起来。精准而复杂的riff瞬间填满整个琴房,每一个音符都像经过精密计算。陈宇不得不承认,即使他对这种风格无感,也无法否认江输的技术确实惊人——那些7/8拍与11/8拍的交替,在他手中流畅得如同呼吸。
陈宇深吸一口气,贝斯声线加入了吉他旋律。起初有些生涩,但很快找到了节奏。江输的吉他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而他的贝斯则是沉稳的基石,支撑起整个音乐结构。
"对,就是这样!"江输在演奏间隙喊道,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再重一点!第三段可以加些slap技巧!"
陈宇加大了拨弦力度,突然转换到slap技法。贝斯的低频震动让琴房里的空气都在颤抖,音箱发出嗡嗡的共鸣声。他们越弹越快,江输的吉他solo如同失控的流星雨,而陈宇的贝斯则像引力场般将其牢牢控制在轨道上。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陈宇的T恤已经湿透。他的指尖发烫,心跳快得不像话,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演奏过了。
"天啊,"江输喘着气,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你太厉害了!我从没见过哪个贝斯手能跟上这段solo的,更别说加入slap了。"
"你弹得太快了。"陈宇实话实说,却忍不住多看了江输一眼。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那人汗湿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银边。
"但你跟上了,不是吗?"江输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说真的,你平时都在哪练习?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陈宇耸耸肩:"我习惯晚上来。"
"难怪。"江输点点头,随手拨弄着琴弦,"我听说这层楼闹鬼,半夜总有贝斯声,原来是你这个'琴房幽灵'。"
陈宇不确定这是不是玩笑,但江输已经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琴房里回荡。奇怪的是,这笑声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像阳光一样充满感染力。
"我不组乐队。"陈宇突然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起这个。
江输挑眉:"为什么?"
"没兴趣。"陈宇简短地回答,开始收拾拨片和乐谱。他不想解释自己讨厌人群,讨厌妥协,讨厌为了迎合观众而改变自己的音乐。
江输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刚才弹《Storm》的时候,在第三小节做了变奏处理,对吧?原版那里是渐强,你却改成了骤停。"
陈宇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听过原版至少一百遍。"江输笑着说,手指无意识地在吉他上弹着那段旋律,"但你的改编更好。原版太...怎么说,太按部就班了?你的版本更有冲击力,像被人突然掐住喉咙又放开。"
陈宇感到一阵微妙的愉悦。很少有人能这样精确地理解他对音乐的改动意图,大多数人只会说"和原版不一样"。
"谢谢。"他低声说,这可能是他今晚说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江输看了眼手表:"宿舍已经关门了。要不要去校外那家24小时咖啡馆?他们有个后院,隔音不错,我们可以继续聊聊音乐。"
陈宇犹豫了。他习惯独来独往,但今晚与江输的合奏确实让他感到久违的兴奋。更重要的是,这个吉他手似乎真的理解他的音乐语言。
"只聊音乐。"他最终说道。
"当然。"江输背起吉他,笑容明亮得几乎刺眼,"我保证不会试图说服你加入任何乐队。"
他们收拾好器材,关灯离开琴房。走廊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提供微弱照明。陈宇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和另一个人一起在深夜离开琴房。
"对了,"江输在楼梯口停下,"你认识宋白吗?他是我们学院的鼓手,技术一流,而且——"
"我说了不组乐队。"陈宇打断他。
江输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只是问问。不过说真的,你考虑过原创吗?以你的水平,完全可以——"
"咖啡馆还去不去?"陈宇打断他,但语气已经没那么生硬了。
江输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去,当然去。我请客,就当是为打扰你练习赔罪。"
他们走出教学楼,夜风拂过陈宇发热的脸颊。头顶的星空异常清晰,远处传来隐约的虫鸣。陈宇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大学生活中第一个不那么孤独的夜晚。
而走在他身边的江输,正哼着刚才他们合奏的旋律,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