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音乐厅的休息室里，化妆镜周围的灯泡将陈宇的脸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他盯着镜中自己陌生的倒影——粉底遮盖了黑眼圈，发胶驯服了常年翘起的额发，甚至连皮夹克都被换成了一件深蓝色丝绒西装。
"活像只被拔了刺的豪猪。"江输扯着领结走进来，定制礼服让他看起来像个高级餐厅的服务生。他的吉他倒是原封未动，琴颈上贴满的乐队贴纸在奢华环境中显得格外扎眼。
许昭坐在角落调试着她的模块合成器，脏辫盘成了优雅的发髻，却固执地保留着右耳那枚钢琴形状的耳钉。"刚听说，"她的声音很轻，"Karl把我们的演出顺序调到了'粉红机器'后面。"
休息室突然安静。"粉红机器"——Europa今年力推的偶像乐队，以修音到失真的电子舞曲霸榜三个月。让Pursuit这种地下乐队跟在他们后面演出，无异于让狼在贵宾犬之后嚎叫。
宋白的鼓棒在真皮沙发上敲出不安的节奏。他今天特意穿了长袖衬衫遮住右手疤痕，但陈宇知道那下面结痂的伤口正在发烫。"记得流程吗？"鼓手突然问，"获奖后要感谢Karl的'慧眼识珠'。"
"我们不会获奖。"许沉站在窗前，阳光将他喉结上的疤痕照得近乎透明。他手里攥着苏眠辛昨晚送来的内幕消息——获奖名单早已内定。
林夏的高跟鞋声从走廊传来，比平时更加清脆。她今天穿着香槟色礼服裙，头发挽起露出线条锋利的锁骨，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婚戒又回来了。
"五分钟。"她将五杯espresso放在茶几上，黑咖啡表面浮着乐队logo的拉花，"Karl在VIP包厢看着。"
陈宇的指尖触到杯沿时，听见外面山呼海啸的欢呼声。"粉红机器"的演出开始了。通过门缝传来的电子节拍精准得令人窒息，像某种工业流水线的机械运转声。
"记住计划。"许昭突然抓住陈宇的手腕，她的掌心有老式钢琴键的木质触感，"当我说'走音'的时候..."
休息室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戴耳返的场务探头进来："Pursuit准备！"他的眼神扫过众人，在宋白右手位置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走廊墙壁上挂满了历年获奖者的照片。陈宇注意到2018年的位置是个空白画框——本该属于赤子乐队的位置。
舞台侧翼的黑暗里，"粉红机器"的终曲正达到高潮。五位穿着荧光粉西装的男孩在自动调音软件的庇护下，表演着人类声带不可能完成的花腔高音。台下少女们的尖叫几乎掀翻穹顶。
"年度最佳新人奖即将揭晓！"主持人的声音甜得发腻，"但首先，让我们欢迎——Pursuit乐队！"
灯光骤亮。陈宇眯起眼睛，看见前排VIP席里Karl Richter灰白的鬓角，和他身旁那位戴金丝眼镜的女人——Maria Hauser，她小指上的蛇戒与Karl如出一辙。
许昭的合成器发出管风琴般的轰鸣，这是预设的开场信号。但陈宇没有走向自己的站位，而是径直来到主唱麦克风前——这本不在计划中。
"这首歌，"他的声音在顶级音响系统中显得陌生，"献给所有被商业绞肉机吞噬的乐队。"
台下响起困惑的窃窃私语。Karl的微笑僵在脸上，他看向舞台监督做了个切割喉咙的手势。
但已经晚了。宋白的鼓点如惊雷炸响，不是排练时的复杂技巧，而是赤子乐队《锈钉》里那个简单到粗暴的节奏型。陈宇的贝斯线咆哮着加入，琴弦故意调松到濒临走音的程度。
当许沉开口唱出第一个词时，水晶吊灯开始震颤。这不是原版的高亢清亮，而是一种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带着血沫的低吼：
"我们是被定价的灵魂
标签贴在溃烂的伤口
当你们用金币填满我的喉管
我吐出的是生锈的钉子——"
Maria Hauser突然站起身，金丝眼镜反射着舞台激光，像两道冰冷的剑光。但奇怪的是，Karl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某种诡异的期待。
江输的吉他solo本该在此刻进入，但他突然停下拨片，任由一段空白在音乐中扩张。这寂静比任何噪音都更震耳欲聋。陈宇看见前排几个中年乐评人坐直了身体——这是专业音乐人才能理解的危险信号，就像高空走钢丝者故意摇晃的瞬间。
"现在。"许昭轻声说。
江输的吉他如暴风雨般倾泻而下，但不是排练的版本，而是完全即兴的、带着明显技术瑕疵的solo。有几次他甚至故意按错和弦，让刺耳的不和谐音在厅内回荡。
台下开始骚动。这正是Karl想要的——证明Pursuit是群不懂规则的野蛮人。但陈宇注意到角落里，几个头发花白的乐手突然放下酒杯，全神贯注地看向舞台。
许昭的合成器加入了。她没有使用预设程序，而是纯手动操控着三个不同时代的键盘——1920年的老式电风琴、1972年的模拟合成器和最新款的MIDI控制器。三种音色交织成一条时光隧道，从里面爬出的是所有被商业掩埋的真实声音。
音乐达到最混乱的顶点时，宋白突然扯开右袖，疤痕在聚光灯下像条狰狞的闪电。他的鼓槌重重砸向镲片，却在接触前一刻悬停——
寂静。
绝对的寂静中，许沉摘下助听器扔向观众席。"我不需要这个，"他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因为真正的音乐应该让人感觉，而不是听。"
水晶吊灯停止摇晃。陈宇的贝斯弹出最后一个音符，没有效果器修饰，只有琴弦与品丝摩擦的粗糙质感。
台下死寂三秒，随后爆发的掌声主要来自两个区域——后排站着的地下乐迷，和前排那些皱纹里都藏着音符的老音乐人。而中间的主流观众席一片茫然，他们习惯了完美修音的音乐快餐，对这种赤裸的真实无所适从。
"这就是Pursuit！"主持人强作欢颜，"接下来揭晓年度最佳..."
Karl Richter却已经离开座位。陈宇看见他在出口处与Maria激烈争执，蛇戒在昏暗灯光下闪烁如毒牙。
后台走廊，林夏拦住了他们。"你们毁了一切。"她的声音在颤抖，但眼里有奇异的光亮，"知道刚才有多少唱片公司高层离席吗？"
"正好。"许昭拆开发髻，脏辫如瀑布垂下，"我们本来就不属于..."
"不。"林夏打开手机，屏幕上是一连串疯狂跳动的数据线，"独立厂牌'黑胶时代'刚刚发来邀约，想发行你们今天的现场录音。"她顿了顿，"不做任何后期处理。"
江输的拨片掉在地上。这家以苛刻著称的厂牌从不签新乐队，更别说是现场演出。
宋白用鼓棒轻敲消防栓，节奏正是《锈钉》的过门："条件？"
"完全的艺术控制权，包括..."林夏的嘴角上扬，"封套要用你右手的特写。"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掌声。一个穿皱巴巴西装的老头靠在那里，手里拿着半瓶威士忌。"十五年没听过这么痛快的演出了。"他沙哑地说，陈宇认出这是传奇制作人老猫，曾一手捧红赤子乐队，"你们比当年的他们...更不知死活。"
许沉喉结上的疤痕在抽动。他弯腰捡起江输的拨片，金属表面映出每个人变形的脸："Pursuit不追求活着，"他轻声说，"只追求真实。"
化妆间的电视正在播放颁奖礼后续。当"粉红机器"接过奖杯时，镜头扫过空了一半的观众席。陈宇的贝斯还挂在肩上，琴弦微微震颤，仿佛仍在共鸣。
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常闪烁。但在某个频率上，某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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