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静辰第三次敲响美术室的门,指节与木门碰撞的闷响在空荡的走廊回荡。腕表显示16:15,比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松节油的气味从门缝里渗出来,混合着某种说不上名字的颜料味道。他下意识摸了摸书包侧袋——里面装着上周从图书馆借来的《星空观测指南》。
段静辰又等了一会,"喻辞?"他试着拧动门把手,出乎意料地没锁。
美术室里一片狼藉。画架东倒西歪,颜料管像被踩过的牙膏似的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松节油味。最里面的角落里,喻辞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黑色耳机线拖在沾满颜料的地板上。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揉皱的月考卷子,鲜红的"38分"像道伤口横在分数栏上。
"今天补习英语阅读理解..."段静辰的声音戛然而止。
喻辞猛地转身,右手条件反射般藏到身后。但段静辰已经看见了——鲜红的血珠正顺着他苍白的手腕滴落,在地板上绽开触目惊心的红点。美工刀片闪着寒光掉在一旁。
"出去。"喻辞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左耳的耳钉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他下意识用左手挡住右腕,这个动作却让袖口滑落,露出更多交错的旧伤痕。
段静辰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扫过墙上的油画。那些画无一例外都是暗色调的,扭曲的星空、破碎的城市、孤独的人影......在角落里,有一幅未完成的女性肖像,画中人的眼睛被粗暴地涂黑了。
"医务室还是医院?"段静辰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喻辞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什么?"
"你的手。"段静辰指了指他藏在身后的右手,"需要缝合。"
"关你屁事。"喻辞试图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段静辰这才注意到他脚边倒着的松节油瓶,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酒精味。
"你喝酒了?"
喻辞扯出一个嘲讽的笑:"优等生要举报吗?"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醉意,右手仍在滴血,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血泊。
段静辰放下书包,径直走向储物柜。他记得上次来时看见过医药箱。柜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但医药箱确实还在原处,里面的东西出乎意料地齐全——甚至连缝合包都有。
箱盖上用马克笔写着"急救用品,勿动",字迹工整得与满地狼藉形成鲜明对比。
"坐下。"段静辰拿着医药箱走回来,声音不容拒绝。
喻辞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怎么,医学世家的大少爷还会这个?"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伤口比想象中深,皮肉外翻,隐约能看到白色的筋膜。
段静辰戴上医用手套,动作娴熟得像做过无数次。"刀片划的?"他拿起碘伏棉球。
"刮颜料时手滑。"喻辞别过脸,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S"形疤痕。他余光瞥见段静辰书包里露出的天文杂志,封面正是哈勃望远镜拍摄的参宿四特写。
碘伏接触伤口的瞬间,喻辞的身体猛地绷紧,左手死死攥住椅子边缘,指节发白。段静辰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更加轻柔。他低着头,睫毛在镜片后投下一小片阴影:"为什么画那么多星空?"
"...什么?"喻辞因疼痛而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
"你的画。"段静辰用镊子夹起一块纱布,"大部分都是星空,但又不是普通的星空。"
喻辞沉默地看着段静辰给自己清创。那双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伤口周围,动作精准得像是在做外科手术。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一场心脏手术直播——主刀医生也有这样一双手。
"因为星星不会说谎。"喻辞突然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它们就在那里,发光或者熄灭,从来不会假装成别的样子。"
段静辰系绷带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头时,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喻辞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像是融化的蜜糖,与平日里的锋利判若两人。段静辰忽然发现他虹膜里有细小的金色斑点,如同缩小版的昴星团。
"好了。"段静辰退开一点距离,"这几天别碰水,换药的话可以来找我。"
喻辞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右手,表情复杂:"...谢谢。"
"不客气。"段静辰开始收拾医药箱,"作为回报,今天能开始补习了吗?"
喻辞瞪大眼睛:"我都这样了你还——"
"右手受伤不影响听讲。"段静辰从书包里拿出英语课本,"我们可以从阅读理解开始。"他翻到折角的那页,文章恰巧是关于NASA最新发现的系外行星。
喻辞盯着那本崭新的教材,突然笑了:"段静辰,你真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段静辰推了推眼镜,指向墙上那幅最阴郁的星空图,"正常人不会用牙刷蘸颜料甩出流星效果。"
喻辞的笑容僵在脸上:"...你怎么知道我用的是牙刷?"
段静辰翻开课本,嘴角微微上扬:"猜的。"他指了指墙角垃圾桶里几支炸毛的旧牙刷,又指指画布上特殊的飞溅痕迹,"而且我试过用牙刷银河,效果不好控制。"
喻辞的表情突然鲜活起来:"你画星空?"
"以前画过。"段静辰轻描淡写地带过,却从书包夹层抽出一张泛黄的星图,边缘已经起毛,"现在主要做观测记录。"
“哦……”
窗外,暮色渐渐笼罩校园。美术室的灯亮起来,在玻璃上投下两个少年的剪影——一个低头讲解,一个歪头听着,时不时反驳几句。喻辞的右手包着雪白的绷带,在深红色卫衣的衬托下格外醒目;段静辰的袖口沾上了少许血迹,像是雪地里落了几瓣梅花。
"...所以这个长难句的主干是..."段静辰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突然被喻辞打断。
"你为什么要学美术?"喻辞用左手转着铅笔,"真的只是为了艺术节?"
段静辰的笔停在纸上,墨水晕开一个小圆点。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没那么不可接近:"我小时候喜欢画画。"
喻辞挑眉,示意他继续。
"六岁那年,我画了全家福。"段静辰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父亲把它扔进了碎纸机,说这种没用的爱好会影响学习。"
美术室突然安静得可怕。喻辞的铅笔"啪"地掉在地上,滚到段静辰脚边。他弯腰去捡时,听见喻辞说:"我妈妈是画家。"
段静辰抬头,看见喻辞正盯着那幅被涂黑眼睛的女性肖像。
"她画了二十年,最后连参展费都付不起。"喻辞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十岁生日那天,她把所有画都烧了,包括答应送我的星空图。"他伸出左手,那个"S"形疤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这是她名字的首字母,我用美工刀刻的。"
段静辰的呼吸一滞。他突然明白喻辞画里那些扭曲的星空从何而来——那是一个孩子永远失去的生日礼物。
"后来呢?"他轻声问。
"后来她跟一个画廊老板走了。"喻辞扯了扯嘴角,"我爸说艺术养不活人,她终于想通了。"
段静辰的目光落在喻辞的右手上,绷带已经渗出淡淡的红色。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伤口:"参宿四的寿命只剩几百万年了。"
喻辞愣住了:"什么?"
"你画的那颗星星。"段静辰指向墙上的星空图,"它快要爆炸了,会变成超新星。到时候在地球上看到的亮度,可能会超过满月。"
喻辞的眼睛微微睁大,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真的?"
"嗯。"段静辰点头,"但它现在发出的光,要643年后才能到达地球。所以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它643年前的样子。"
喻辞突然笑了,真正的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也就是说,它可能已经炸了,只是我们还没看到?"
"理论上是这样。"
"真浪漫。"喻辞仰头靠在椅背上,喉结在灯光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死去的星星还在假装活着。"
段静辰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侧脸线条,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古希腊人会为星空编撰那么多神话——有些美确实需要故事来承载。
"继续讲题吧,老师。"喻辞用左手戳了戳英语试卷,语气轻松了不少,"这个定语从句我还是没懂。"
段静辰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知更鸟在夜色中唱起歌来。
他们都没注意到,喻辞的素描本翻开着,最新一页不知何时多了个戴眼镜的侧影,藏在猎户座的星芒之间。
当晚回家后,段静辰在笔记本上写下:"参宿四距离地球643光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它公元1380年左右发出的光——那时明朝刚建立,欧洲还在中世纪。"他停顿片刻,又添上一行:"而今天,我看到了643光年外的星光,和一个名为喻辞的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