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的第五天,城市依然沉浸在节日余韵中。喻辞盘腿坐在段静辰家地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疤痕。窗外飘着细雪,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他却仍穿着那件深蓝色连帽卫衣,帽子内侧的红线星星若隐若现。
"水族馆?"喻辞抬头,看着段静辰递过来的门票。
"全年无休,夜场人少。"段静辰蹲下来与他平视,"听说新开了水母展区。"
喻辞盯着门票上波光粼粼的蓝色背景,那是段静辰昨天晚上背着自己偷偷买的,因为年初二的时候他说自己没见过海豚。
想起苏雯曾经许诺要带他去海洋馆——那是她食言的第七个承诺。门票在他指间微微发颤,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树叶。
而现在,面前这个人,因为他随口的一句话,就已经将票买好了。
"不想去就算了。"或许是他太久没反应,段静辰轻声说。
喻辞突然攥紧门票,纸张在他掌心皱成一团又缓缓舒展:"...几点?"
夜幕降临时,他们站在了水族馆巨大的玻璃穹顶下。夜场游客寥寥,整个海洋世界仿佛只为他们而存在。幽蓝的光线在水中摇曳,将两人的轮廓镀上一层流动的银边。
"看。"段静辰指向头顶,一条魔鬼鱼正优雅地滑过,"像不像外星飞船?"
喻辞仰起头,下颌线在蓝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眼睛倒映着游动的鱼群,像是盛满了星辰的深海:"...像你戴眼镜的样子。”
段静辰笑着撞了下他的肩膀。他们沿着弧形走廊慢慢前行,隔着玻璃与好奇的海龟对视,看小丑鱼在珊瑚丛中穿梭,路过时跟随一小段距离的海豚。喻辞的指尖偶尔贴上冰凉的玻璃,留下转瞬即逝的雾气指印。
水母展厅是最后一个。圆形空间中央矗立着巨大的圆柱形水槽,成千上万只水母在淡紫色灯光中沉浮,宛如来自异星的使者。喻辞站在水槽前,瞳孔随着水母的律动收缩扩张。
"它们没有心脏。"段静辰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靠水流推动身体,随波逐流地活着。"
喻辞的呼吸在水槽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真好啊。"
"嗯?"
"不用思考明天。"喻辞的额头抵上玻璃,"不会疼,也不会..."
一声尖锐的撞击打断了他的话。两人同时转头,看见一个熊孩子正用金属水瓶砸向隔壁展区的玻璃,家长在一旁笑嘻嘻地录像。段静辰皱眉,正要上前制止——
"咔嚓。"
细微的裂纹声让所有人僵在原地。蛛网般的裂痕在水压作用下迅速蔓延,眨眼间爬满整面观景窗。工作人员惊恐的呼喊按下警报按钮、家长的尖叫、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喻辞却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跑!"段静辰抓住他的手腕。
下一秒,玻璃轰然碎裂。
滔天的海水裹挟着碎玻璃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喻辞的脚踝。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警报声响彻整个场馆。一条惊慌的鳐鱼拍打着翅膀从他们头顶掠过,重重摔在湿滑的地面上。
"这边!"段静辰拽着喻辞冲向紧急出口。
海水已经涨到膝盖高度,喻辞的牛仔裤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沉得像铅块。他的视线被水雾模糊,耳膜鼓胀着海水的轰鸣,只有段静辰的手是唯一的支点。
后腰突然一阵剧痛——某块飞溅的玻璃碎片划开了他的卫衣。喻辞踉跄了一下,咸涩的海水立刻灌进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
"喻辞?!"段静辰猛地回头。
"没事..."喻辞咬牙直起身,"继续跑!"
段静辰似乎骂了一句脏话,微微弯腰直接把喻辞打横抱起来跑。
喻辞眯起眼睛盯着他紧绷的下颚线看,这家伙,平时看上去斯文败类,力气是真的大……
他们跌跌撞撞地冲进安全通道,身后的海水仍在上涨。段静辰的眼镜上全是水珠,白衬衫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抱着喻辞来到楼梯间甚至都来不及将喻辞放下,抬脚踹在门上,把门关好,直到确认铁门能阻隔洪水,才将怀里人轻轻放下来,却也没敢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息,而是连忙去查看身边的人。
"伤哪了?"段静辰一把掀开喻辞的卫衣。
后腰的伤口不深,但被海水泡得发白,边缘已经开始红肿。段静辰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脱下衬衫,用相对干燥的内侧按住伤口:"忍着点。
喻辞倒吸一口冷气,手指深深掐进段静辰的肩膀。黑暗中,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潮湿而温热。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忽远忽近,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真他妈倒霉..."喻辞虚弱地笑了,"看个水母也能遇上海难。"
段静辰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按住他的伤口。借着安全通道微弱的绿光,喻辞看见他紧抿的嘴唇和颤抖的睫毛——段静辰在害怕。
"喂,"喻辞用额头抵住他的,"我死不了。"
"我知道。"段静辰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说出口。但喻辞懂了。就像他懂为什么段静辰要带他来水族馆,为什么总在他摸左手疤痕时故意打岔,为什么除夕夜会扔掉那把水果刀。
"段静辰。"喻辞突然说,"我想画你。"
"现在?"
"嗯。"喻辞的指尖划过他湿润的眉骨,"不戴眼镜,浑身湿透的样子。"
段静辰终于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水珠,分不清是海水还是别的什么:"先保证伤口不发炎再说。"
救援人员找到他们时,两人正靠在一起分享体温。喻辞的卫衣帽子湿漉漉地搭在段静辰肩上,红线绣的星星被海水浸成了深红色,像一滴凝固的血。
回程的出租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喻辞裹着段静辰的外套,看窗外霓虹在雨水中晕染开来。他的后腰隐隐作痛,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像是经历风暴后的海面。
段静辰捏他的耳垂,指尖温暖干燥。出租车驶过跨江大桥,江面倒映着两岸灯火,宛如另一片星空。喻辞想起破碎的水族箱,想起逃窜的鱼群,想起段静辰在黑暗中紧紧抓住他的手。
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比如那面观景玻璃,比如他和苏雯之间脆弱的联系比如早早就将他抛弃的父亲。但有些东西,即使被海水浸泡、被玻璃划伤,反而会变得更加清晰。
比如段静辰眼睛里的光。
比如他左手无名指上,那个被重新定义的"S"形疤痕。
段静辰家的浴室里雾气氤氲,热水冲刷着喻辞冰凉的身体,后腰的伤口被水流刺激得隐隐作痛。他低头看着瓷砖上蜿蜒的淡红色水痕,恍惚间想起水族馆里那条被冲上岸的鳐鱼——濒死的鱼鳃一张一合,像极了此刻他急促的呼吸。
“别动。”段静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喻辞下意识绷紧身体,感受到对方沾着药膏的指尖轻轻贴上伤口。段静辰的动作很轻,像是在修复一件易碎的艺术品,可呼吸却粗重得不像话,热气喷洒在喻辞湿漉漉的后颈上。
“疼就说。”段静辰的拇指摩挲着伤口边缘未受伤的皮肤,像是安抚。
喻辞嗤笑一声:“这点伤算什么。”
可下一秒,段静辰突然低头,温热的唇贴上那道伤痕。喻辞浑身一颤,手指猛地抓住洗手台边缘,指节泛白。
“你他妈……”喻辞的声音哑了。
段静辰面不改色地直起身,继续给他缠纱布,可耳根却红得滴血。
喻辞透过雾气蒙蒙的镜子看他——段静辰的眼镜早就摘了,头发半干不干地搭在额前,刚回到家就急着给自己洗洗上药,他自己湿透的白衬衫依旧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领口还蹭上了碘酒的颜色。这副狼狈样子要是被学校里那些迷妹看见,估计会惊掉下巴。
“看什么?”段静辰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问。
喻辞转身,湿漉漉的手指戳上他的胸口:“段大学霸,你现在像个落水狗。”
段静辰抓住他的手腕,顺势把人抵在洗手台上。浴室的瓷砖冰凉,喻辞的后背贴上冷硬的表面,忍不住“嘶”了一声。段静辰立刻松了力道,可手臂仍横在他腰间,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喻辞。”段静辰盯着他,声音低哑,“你吓死我了。”
喻辞一愣。
段静辰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可攥着喻辞手腕的力道却泄露了真实想法。喻辞突然意识到——这个平日里冷静自持的优等生,此刻正后怕得指尖发抖。
“喂……”喻辞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我又没死,也没受什么伤。”
段静辰没说话,只是突然低头,额头抵上他的肩膀,呼吸沉重。喻辞僵在原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透过单薄的T恤,烫得他皮肤发麻。
“段静辰?”喻辞试探性地喊他。
“别动。”段静辰闷闷地说,“让我抱会儿。”
喻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段静辰——粘人得像只大型犬,恨不得时时刻刻贴在他身上确认存在感。喻辞犹豫了一下,抬手揉了揉对方半干的头发,发丝柔软得不可思议。
“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喻辞嘴上嫌弃,手却没停。
段静辰低笑,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喻辞身上:“嗯,就粘你。”
喻辞耳根一热,猛地推开他:“少肉麻!”
可段静辰不依不饶,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浴室,甚至在喻辞瘫在沙发上时,直接挤到他身边,手臂横在他腰后,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却又把人圈得死死的。
“你今晚吃错药了?”喻辞斜睨他,拍拍他的肩膀,“你还湿漉漉的,快去洗澡!。
段静辰没回答,只是突然凑近,鼻尖蹭过喻辞的耳垂,呼吸灼热:“喻辞,我有没有说过……”
“什么?”
“你身上有颜料的味道。”
喻辞一愣,随即笑骂:“废话,老子天天画画。”
“不是松节油。”段静辰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是……向日葵的味道。”
喻辞心跳漏了一拍。
他用的颜料里,确实有一管镉黄,标签上印着小小的向日葵图案。那是他唯一舍得买的进口颜料,画星空时用来点缀最亮的星点。
“你……”喻辞喉结滚动,“你连这都记得?”
段静辰笑了,手指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嗯,关于你的,我都会用力记住。”
喻辞呼吸一滞,猛地拽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咬上他的嘴唇。这个吻带着碘酒的味道,咸涩又苦涩,可段静辰却像尝到了蜜糖一样,扣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簌簌地扑在玻璃上。喻辞被段静辰压在沙发里,湿漉漉的卫衣早就扔在一边,后腰的纱布摩擦着沙发面料,微微发痒。段静辰的吻从唇角流连到锁骨,最后停在那处青色的“643”纹身上。
“喻辞。”段静辰突然低声说,“以后……”
“嗯?”
“别让自己受伤了。”段静辰的指尖轻轻描摹着纹身的轮廓,“我会疯的。”
喻辞心脏猛地一缩。
他想起水族馆里碎裂的玻璃,想起汹涌的海水,想起段静辰在黑暗的楼梯间里颤抖的手指。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原来真的会有人,因为他的伤口而疼痛。
“知道了。”喻辞别过脸,声音闷闷的,“……啰嗦。”
段静辰低笑,手臂收紧,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喻辞挣扎了一下,没挣开,索性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对方肩窝。段静辰的心跳声近在咫尺,稳健有力,像是某种无声的承诺。
“辰。”喻辞突然说。
“嗯?”
“我想吃泡面。”
段静辰挑眉:“伤口不能吃辛辣。”
“我就要吃。”喻辞耍无赖,“加两根火腿肠。”
段静辰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低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等着。”
厨房里很快传来烧水的声音。喻辞蜷在沙发上,听着段静辰翻箱倒柜的动静,后腰的伤口隐隐作痛,可心里某个地方却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
窗外,雪越下越大,将世界包裹成纯净的茧。而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夜晚,两颗伤痕累累的星辰终于学会了如何互相依偎——
不是作为救赎者与被救者,而是两束跨越光年相遇的光芒,在碰撞的瞬间,迸发出比超新星更璀璨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