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死寂,如同墓穴。唯有高处那一线缝隙,漏下辛都血染天光的微尘,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浮动。魏俨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血污、汗水、泪水的混合物在他脸上干涸结痂,如同戴着一张痛苦的面具。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彻底吞没的瞬间——
石榻上,那具冰冷得如同玉雕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极其细微。
如同沉睡的冰湖深处,一粒微尘落入了永恒的静寂,漾开一圈无人能见的涟漪。
覆盖在魏朵身上的、魏俨那件染血的外袍,因这细微的动作,滑落了一角,露出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和半边瘦削的锁骨。那肌肤在幽暗的长明灯下,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因这微小的动作,似乎……不再那么僵硬如死物。
紧接着——
她那一直紧蹙着、如同凝结了万载寒冰的眉心,极其细微地……舒展了一丝。
极其细微。
如同冻土最深处,被压抑了亿万年的种子,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穿透层层岩壳、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地热。那紧锁的川字纹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温柔地抚平了一瞬,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近乎柔软的弧度。
魏俨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呼吸,都在这一刹那彻底僵死!他靠在石壁上的身体猛地绷直,如同被无形的弓弦拉到极限!血红的眼睛瞬间瞪到极致,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妹妹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擂动,如同濒死的困兽撞击着牢笼,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闷痛和一种灭顶的、不敢置信的狂喜!
阿……朵……?
是……是你吗?
不是那个冰冷的……东西?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生怕一丝一毫的惊扰,就会让这如同幻觉般的、微弱的生机迹象瞬间消散!他只能死死地盯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希冀、所有的祈祷、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两道无形的锁链,缠绕在那舒展了一丝的眉心之上。
时间,在这死寂的秘库中,仿佛被拉长成了永恒。
* * *
辛都城头,豁口处。
这里早已不是城墙,而是血肉铸就的磨盘,是吞噬生命的修罗场!
残阳如血,泼洒在断壁残垣之上,将碎裂的砖石、凝固的暗红、扭曲的尸体,都染上一层妖异的猩红。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焦糊和内脏破裂的腥臭,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滚烫的刀片。
“杀——!!!”
“巍国儿郎!死战不退——!!!”
震天的怒吼混杂着绝望的嘶嚎,如同怒涛拍岸,在狭窄的豁口处疯狂对冲!刀剑劈砍骨肉的闷响、长矛贯穿躯体的撕裂声、垂死者最后的呜咽,交织成一首最残酷的死亡交响曲!
魏劭就站在这片血海尸山的漩涡中心!
他手中的“寒蛟”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寒芒,剑身被粘稠的血浆和碎肉包裹,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玄甲破损不堪,肩头那处旧伤彻底崩裂,暗红的鲜血混合着新的伤口涌出的热血,将他半边身体染成刺目的暗红!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黑发被汗水和血污黏在额角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疯狂杀意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孤狼般的决绝!
“来啊!乔圭的走狗!贺赖孤的杂碎!”魏劭的咆哮如同受伤雄狮的怒吼,盖过了战场的喧嚣,一剑将一名扑上来的焉州黑甲武士连人带盾劈成两半!温热的血液喷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却恍若未觉,反手一剑又刺穿了另一名试图偷袭的边州狼兵的咽喉!“想要辛都?拿命来填——!!!”
他身边的亲卫如同礁石,在汹涌的敌军浪潮中死死坚守,但人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每一次倒下,豁口的防线就薄弱一分!更多的黑甲武士和狼兵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疯狂地涌上来!
“顶住!顶住!”徐济的声音嘶哑变形,他挥舞着一柄染血的长剑,早已没了军师的儒雅,如同一个搏命的老卒,在魏劭身侧勉力支撑,身上已添数道伤口,“主公!西侧快撑不住了!贺赖孤的‘破城锥’上来了!”
魏劭猛地回头!只见豁口西侧,一架由巨木和铁皮包裹、顶端装着沉重撞角的巨大攻城槌——“破城锥”,在数十名悍不畏死的边州狼兵推动下,正碾过同袍和敌人的尸体,发出沉闷恐怖的轰鸣,朝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城墙断面狠狠撞来!一旦撞实,这最后的防线将彻底崩溃!
“拦住它——!!!”魏劭目眦欲裂,爆发出雷霆般的嘶吼!他猛地踢开脚边一具尸体,就要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台死亡机器!
然而,更多的黑甲武士如同潮水般涌上,死死缠住了他和身边仅存的几名亲卫!刀光剑影瞬间将他淹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破城锥”,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距离豁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魏劭的心脏!辛都……父兄的基业……难道今日真要葬送于此?!
就在这千钧一发、城破在即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最深处的、冻结灵魂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无形的潮汐般,猛地席卷了整个城头战场!
不是风!是绝对的、仿佛能凝固时间的冰冷!
正疯狂厮杀的双方士兵,动作瞬间变得迟滞!挥出的刀剑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沼,劈砍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连那台轰鸣推进的“破城锥”,沉重的木轮碾过冻土的声音都仿佛被拉长、扭曲,变得沉闷而遥远!
城头燃烧的火焰,跳跃的火苗猛地一矮,仿佛被无形的巨手压制,发出“滋滋”的哀鸣,光芒黯淡!
怎么回事?!
魏劭劈开一名黑甲武士的动作猛地一滞!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探照灯,穿透弥漫的硝烟和血雾,死死望向辛都内城的方向!
不是错觉!
在那内城深处,魏府秘库所在的位置——
一道肉眼可见的、凝练到极致的幽蓝光束,如同沉寂火山骤然喷发的冰河,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猛地冲天而起!
光束直贯云霄,将血色的残阳都映照得一片惨绿幽邃!光束的源头,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精纯古老的至阴至寒气息,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轰然爆发!瞬间弥漫了整个辛都!
“咔嚓……咔嚓嚓……”
以光束源头为中心,肉眼可见的惨白色冰霜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地面、残破的雉堞、燃烧的旗帜、甚至空中飘散的硝烟和血雾……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死亡寒意的坚冰!
距离光束源头最近的几处民房屋顶,瓦片在恐怖的低温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布满蛛网般的冰纹,随即“轰隆”一声,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坍塌碎裂!碎冰和瓦砾混合着冰晶,如同雪崩般砸落!
战场上,那台即将撞上城墙的“破城锥”,巨大的木轮和沉重的撞角首当其冲!刺耳的冻结声响起!包裹铁皮的巨木表面瞬间爬满惨白色的厚实冰层!推动它的数十名边州狼兵,保持着奋力向前的姿势,连人带甲,在瞬息之间被彻底冻结!化作一尊尊表情狰狞、覆盖冰霜的恐怖雕像!
寒意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继续扩散!
豁口处,正疯狂涌上的黑甲武士和狼兵,动作瞬间僵直!冲锋的势头被硬生生扼住!最前排的士兵保持着挥刀挺矛的姿势,皮肤、毛发、甲胄上瞬间凝结出厚厚的白霜!他们眼中的疯狂和杀意被极致的恐惧和痛苦所取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冻结的漏气声!仅仅几息之间,数十名精锐的敌军先锋,连同他们手中的武器,被冻结成了一片惨白色的、散发着寒气的冰雕丛林!
后方汹涌的敌军浪潮,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绝对零度铸就的叹息之墙!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无数士兵惊恐地看着前方瞬间化作冰雕的同袍,感受着那扑面而来、冻结骨髓的恐怖寒意,骇然失色!冲锋的呐喊变成了恐惧的尖叫和慌乱的退却!
“妖……妖法——!”
“是魏家的妖术!快退——!”
恐惧如同瘟疫,瞬间在攻城的敌军中蔓延开来!
城头上,浴血奋战的巍国守军也惊呆了!他们看着眼前瞬间化作冰雕的敌人,感受着那虽然冰冷刺骨却并未伤害己方的恐怖力量,一时间忘记了厮杀,只剩下无与伦比的震撼和……一丝源自本能的恐惧!
魏劭站在一片狼藉的豁口处,脚下是冻结的敌人尸体和冰霜。他拄着布满缺口的“寒蛟”长剑,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的白雾。他死死盯着内城那道冲天而起的幽蓝光束,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令人灵魂战栗的至阴寒气,一个名字带着无尽的惊骇和一种被命运巨轮碾过的荒诞感,从他染血的唇间艰难地挤出:
“阿……朵……?”
是玄冥令!是她体内那个冰冷的“东西”!
它醒了!
它……在帮巍国?还是……无差别的毁灭?
巨大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头。
就在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