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冻土的声音,沉闷而单调,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在死寂的荒野上回荡。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刺骨的寒风,却隔绝不了弥漫在车厢内的冰冷和绝望。
魏朵躺在厚实的锦褥间,脸色白得如同初雪,几乎与身下的素白狐裘融为一体。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魏俨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那块冰蚕丝囊紧贴着她的心口,隔着衣物,依旧散发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寒意,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汲取着她本就微弱的生机。魏俨半跪在榻边,左肩的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渍,染透了粗糙的包扎麻布,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的全部心神,都化作两道无形的锁链,死死锁在妹妹惨白的面容上。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虚虚地覆盖在魏朵冰凉的手背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对抗那源自玄冥令的、冻结灵魂的寒冷。
刚才那双幽邃冰冷的眼睛,那声“蝼蚁”的宣判,那冻结灵魂的恐怖力量……如同最深的梦魇,烙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不是阿朵……那绝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会软软唤他“哥哥”的妹妹!那是什么东西?它还会回来吗?它要把阿朵带到哪里去?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只能一遍遍低声呢喃,声音沙哑破碎,带着哭腔,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朵……不怕……哥哥在……我们回辛都……就安全了……安全了……”
安全?这个词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车外呼啸的寒风里,裹挟着远方隐隐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轰鸣!那是投石机砸在城墙上的声音!是辛都正在浴血的声音!而他们,正带着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比蛇窟更恐怖的“东西”,奔向那片血火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的马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主公!辛都——到了!” 车外传来亲卫统领嘶哑的呼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的凝重。
魏俨浑身一颤,猛地掀开车帘一角!
刺鼻的硝烟味、浓烈的血腥气、火焰燃烧木料的焦糊味,如同滚烫的巨浪,瞬间冲垮了车厢内凝滞的冰冷空气,狠狠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伤口,痛得眼前发黑。
车外,景象如同炼狱。
残阳如血,将半边天空染成刺目的猩红,低垂地压在伤痕累累的辛都城头。巍峨的城墙不再是记忆中的雄壮,巨大的豁口狰狞地撕裂着墙体,砖石崩落,烟尘弥漫。无数破损的云梯、燃烧的攻城车残骸,如同巨兽的尸体,堆积在城墙脚下。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和杂物填塞,浑浊的水面漂浮着暗红的血色和残破的旌旗。空气中回荡着未曾停歇的厮杀声、垂死者的哀嚎、以及城头守军疲惫却依旧不屈的怒吼!
“杀李肃!灭乔族——!”
“巍国儿郎!死战不退——!”
那熟悉的、凝聚着刻骨仇恨与不屈意志的口号,此刻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更添一份悲壮与苍凉。
魏劭高大的身影就立在马车前方。他依旧骑在“踏雪”上,玄甲被烟熏火燎得辨不出本色,肩头那处包扎被再次撕裂,暗红的血痂混合着新的血迹,触目惊心。头盔不知去向,散乱的发丝被汗水和血污黏在额角,脸上布满烟尘和一道新鲜的箭矢擦痕。他手中的“寒蛟”长剑,剑刃布满了细密的缺口和暗红的血槽,剑尖犹自滴落着粘稠的血珠。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刃,穿透弥漫的硝烟,死死盯着城头一处激战正酣的豁口。那里,焉州乔氏特有的黑虎旗和边州贺赖孤部的狼头旗在火光中猎猎招展,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巍国的城墙上!无数蚂蚁般的人影在豁口处舍命搏杀,每一次刀光闪落,都带起一蓬血雨!
“魏俨!”魏劭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穿透战场的喧嚣,狠狠砸在魏俨耳边,“带她去内城秘库!守好!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你!若那‘东西’再出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最后一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魏俨心头剧震!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魏劭的意思!若那冰冷恐怖的意志再次掌控阿朵的身体,若她再次变成那漠视生命的“东西”……他必须……必须……
巨大的痛苦瞬间撕裂了魏俨的心脏!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用力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诺!”
魏劭不再看他,猛地一夹马腹!“踏雪”长嘶一声,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朝着城头那最惨烈的豁口,决绝地冲去!玄色的披风在身后拉出一道染血的残影,如同扑向地狱烈焰的孤狼!
“随我——杀——!!!” 雷霆般的怒吼,如同战鼓,瞬间点燃了城下残余亲卫的血性!他们怒吼着,紧随着那道决绝的背影,如同汇入血河的溪流,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吞噬生命的城墙豁口!
魏俨猛地放下车帘,隔绝了那炼狱般的景象和兄长浴血的背影。车厢内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弥漫的硝烟味和魏朵微弱的呼吸声。他看着妹妹毫无生气的脸,感受着心口那冰冷的丝囊,巨大的责任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套住了他的脖颈。
“走!去内城秘库!快!” 他对驾车的亲卫低吼,声音因紧绷而变调。
马车在混乱的街道上艰难穿行。昔日繁华的辛都内城,此刻如同鬼域。街道上遍布瓦砾和燃烧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死亡的气息。偶尔有惊慌的百姓从角落探出头,又迅速缩回。一队队浑身浴血的伤兵被搀扶着蹒跚而过,痛苦的呻吟不绝于耳。
终于,马车在一座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石砌院落前停下。这里是魏府最深处的禁地,由死士世代守护的秘库所在。厚重的玄铁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幽深冰冷的甬道。
魏俨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魏朵抱下马车。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他用自己的披风将她紧紧裹住,如同守护着世间最脆弱的珍宝,在两名沉默如铁的死士引路下,一步步踏入那散发着陈年石料和尘土气息的冰冷甬道。
甬道深邃,两侧墙壁是冰冷的青石,镶嵌着长明灯,发出幽暗昏黄的光线。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更添几分压抑的死寂。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刻满古老符文的青铜门前。死士启动机关,沉重的青铜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石室。
石室中央,只有一张冰冷的石榻。
魏俨将魏朵轻轻放在石榻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他扯下自己染血的披风,铺在冰冷的石面上,又脱下外袍,仔细地盖在魏朵身上,试图隔绝那刺骨的寒意。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肩的伤口因用力而剧痛难忍,鲜血再次洇透了麻布。
他抬起头,望向石室唯一的通风口——那是一个开在高处、仅容一线天光透入的狭小缝隙。缝隙外,是辛都血染的天空。隐约的厮杀声、城墙倒塌的轰鸣、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如同遥远的背景噪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入这死寂的秘库。
每一道声音,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阿劭……还在城头浴血。
阿朵……生死未卜,体内沉睡着比蛇窟更恐怖的“东西”。
而他自己,守在这冰冷的坟墓里,无能为力。
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瞬间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体微微颤抖,血污和汗水混合着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再次握住妹妹冰冷的手,汲取一丝微弱的慰藉。
就在这时——
石榻上,昏迷中的魏朵,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覆盖在她身上的外袍,因这微小的动作滑落了一角。
紧接着,她那一直紧蹙的、如同凝结着万载寒冰的眉心,极其细微地……舒展了一丝。
如同冻土深处,被压抑了亿万年的种子,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地热。
魏俨的动作猛地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他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妹妹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阿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