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是社团活动时间。
方知月推开美术教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松节油、颜料、以及石膏粉尘的、充满了艺术气息的怪味,扑面而来。
河秀映正坐在窗边的一张画架前。
她没有在做玩偶,而是在画素描。
画板上,是一只被肢解的、翅膀和身体分离开来的蝴蝶标本。
她的笔触,冷静,精准,带着一种近乎于解剖般的、冰冷的客观,将蝴蝶翅膀上每一根细微的脉络,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方知月没有打扰她,只是找了个空着的凳子,在她旁边坐下。
美术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在画纸上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除了她们,教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李智勋。
他坐在教室最阴暗的那个角落里,背对着她们,同样在画着什么。
他的姿势,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没有变过。
他像一尊被焊死在椅子上的雕像,除了那只握着铅笔的、不停移动的右手,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处于一种绝对的、令人不安的静止状态。
“呼——”
一阵穿堂风,突然从美术教室那扇没有关严的、破损的后窗,猛地灌了进来!
风很大,吹得画板上的素描纸“哗啦啦”作响,吹得桌子上那些装着各色颜料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
也吹动了李智勋面前那本厚重的画本。
“哗啦——”
画本被风吹得向后翻开了好几页,最终,停留在了一张已经画满了内容的画纸上。
然后,在重力的作用下,从画架上,滑落,掉在了地上。
正面朝上。
画上的内容,清晰地,暴露在了方知月的视线里。
方知月只是无意中,瞥了一眼。
就一眼。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一座礼堂。
一座,宏伟,却又早已沦为废墟的礼堂。
画的人,功底极好。
他用一种近乎于偏执的、充满了细节的笔触,描绘着那片毁灭性的景象。
巨大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罗马柱,从中间断裂,倾颓倒塌,巨大的石块,砸穿了底下那铺着红色地毯的舞台。
华丽的、由无数水晶吊灯构成的穹顶,已经彻底坍塌,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窟窿,窟窿的边缘,还挂着一些扭曲的、被烧得焦黑的钢筋骨架。
一排排铺着红色天鹅绒坐垫的观众席,被从天而降的、巨大的混凝土碎块,砸得支离破碎,东倒西歪,像一群在灾 nạn面前,徒劳地伸着手的、绝望的遇难者。
整个画面,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充满了悲伤与死寂的阴影之中。
但,真正让方知月感到心悸的,不是这片充满了末日感的废墟。
而是,站在废墟中央的,那个……
背影。
一个,穿着纯白色的、在周围一片漆黑的毁灭景象中显得异常刺眼的、校庆表演服的少女背影。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立在舞台的废墟之上,仰着头,看着穹顶那个黑洞洞的窟窿。
她的身形,很纤细,很单薄,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之后,幸存下来的、脆弱的白色小花。
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后,发间,系着一根鲜红色的、随着微风轻轻飘动的丝带。
她的一只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则微微抬起,伸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或者,是在等待着,某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救援。
那画面,充满了强烈的、令人窒息的悲剧感。
李智勋察觉到画本的掉落,身体猛地一颤。
他转过身,看到方知月和河秀映的视线都落在那幅画上,那双总是低垂着的、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不是愤怒,也不是憎恨。
而是,纯粹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一同焚烧殆尽的……
恐惧。
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受惊的野兽,从那个阴暗的角落里,猛地冲了出来!
他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画本前,弯下腰,一把,将那本承载着他所有秘密的画本,从地上,抢了回来!
他将画本,死死地,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像在保护着自己身体里,最脆弱、也最重要的一颗心脏。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方知月,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引爆核弹的疯子。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极度的恐惧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抱着画本,狼狈地、近乎于逃跑般地,冲出了美术教室。
方知月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同样一脸凝重的河秀映。
两人都没有说话。
但她们都知道。
那个新来的转学生,他所寻找的,不仅仅是一幅画。
更是一个……
失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