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体育馆像一头搁浅在时光沙滩上的钢铁巨鲸,早已死去多年。
巨大的玻璃穹顶碎裂了大半,只剩下一些边缘锋利的残片,顽固地嵌在早已锈迹斑斑的钢筋骨架上,像是巨鲸裸露在外的嶙峋肋骨。
惨白的阳光没有温度,从那些破洞中倾泻而下,在布满了厚厚灰尘的木质地板上,投下一块块巨大的、明亮的光斑。
光斑之外,是更加深沉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方知月与河秀映坐在观众席最高一排的塑料座椅上,座椅表面布满灰尘与裂纹,坐下去时会发出轻微的呻吟。
她们面前,那把从安瑞妍消散之地捡回的【泣银哀鸣叉】,正静静地横放在方知月的膝上。
它的造型古朴而又优雅,银白色的叉臂上雕刻着犹如幻影一般,缠绕的藤蔓与哭泣的女性面容,在尘埃飞舞的光柱中反射着一种冷冽而又悲伤的光泽。
“准备好了吗?”
方知月侧过头,声音在空旷的体育馆内激起细微的回响。
河秀映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尘土与霉味的空气让她胸口有些发闷。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黯淡的阴影,像两只停歇的蝴蝶。
她在回忆。
那段通过共情符文强行植入她灵魂的记忆,像一部被反复播放的黑白默片,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血与泪。
她看见了那个站在舞台中央,用生命在歌唱的安瑞妍,看见了她脸上那混杂着决绝与愧疚的复杂表情。
她听见了那首《星辰的摇篮曲》,那旋律早已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刺骨的悲伤。
然后,她张开了嘴。
一串轻柔的、带着几分生涩的哼唱,从她那略显苍白的嘴唇间流淌而出。
那声音很轻很弱,像一缕在寒风中摇曳的、即将熄灭的烛火。
她的歌声里,没有安瑞妍那种穿透一切的决绝,也没有李智雅那种温暖明亮的希望。
她的歌声里,只有她自己。
她将自己的情感注入其中——对方知月那种无法言说的依赖,对自己身世的那份深入骨髓的迷茫,对这个充满疯狂与绝望的世界的深深恐惧。
这些情感是真实的,是纯粹的,是属于此时此刻的河秀映的。
她将这些情感毫无保留地,注入到每一个音符之中,试图用这份真诚去触动那把冰冷的音叉。
她希望,能用这种方式,与音叉内那个同样充满了悲伤与不甘的灵魂产生共鸣。
方知月屏住呼吸,专注地凝视着膝上的音叉,将自己隐隐约约可以调动的,阶位最高的力量【月能】也缓缓覆盖上去,像一层薄薄的、流动的银色雾气,试图作为催化剂,引导河秀映的歌声。
然而,音叉毫无反应。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沉睡了千百年的寒冰,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河秀映的歌声在空旷的体育馆内回荡,盘旋,最终消散在那些破碎的玻璃穹顶之外,没有激起一丝涟。
她唱完了整首曲子,唱到喉咙都有些干涩沙哑。
她手中的音叉,依旧是那么的冰冷,那么的安静。
它像一个被锁死的、装满了秘密的宝箱,拒绝了所有错误的钥匙。
河秀映缓缓睁开眼,看着那把毫无反应的音叉,黑色眼眸里流露出真切的自我怀疑。
“……我的感情,是假的吗?”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那份源于“Yves”事件的、关于自我存在的恐惧,再次像毒蛇般缠上了她的心脏:
“我的存在,也只是……拙劣的复制品吗?”
“不。”
方知月伸出手,将那把冰冷的音叉重新握在自己手里。
她的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金属的凉意,以及一种深藏其中的、拒绝与外界沟通的固执。
她看着河秀映有些空洞的眼睛,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几分命令意味的沙哑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的感情,是真的。”
她举起手中的音叉,对着光,那银白色的叉臂上,倒映出她们俩同样疲惫不堪的、狼狈的脸。
“错的,不是你。”
“是这把钥匙。”
方知月将音叉重新收回口袋,声音里带着一种冷静分析后的决断。
“它要的,不是我们的感情。”
“它要的,是安瑞妍的感情。是那个,抛弃了挚友,背负着罪责,独自活下来的幸存者,她心中那份,独一无二的,混杂着愧疚、思念、与……求生欲望的,强烈的执念。”
方知月的分析剖开问题的核心,也让河秀映从自我否定的旋涡中暂时挣脱出来。
“我们的感情,再真,再纯粹,也只是‘借来’的。”
方知月站起身,走到破碎的穹顶边缘,俯瞰着下方那片死寂的校园:
“这把锁,需要一把,独一无二的钥匙。”
河秀映也跟着站起身,走到她的身旁。
“那我们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冷静:
“我们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安瑞妍了。”
“是的,我们找不到另一个安瑞妍。”
方知月的声音很平:
“但我们可以找到另一种,同样深刻,同样纯粹的‘思念’。”
她的视线穿过那些破败的建筑,最终落在了旧教学楼B栋的方向,那栋楼在惨白的阳光下,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在这个伊甸园里,每一个怪谈,每一个规则,本质上都是由某个强大的执念扭曲而成的。安瑞妍的‘罪’形成了‘沉默的规则’,姜泰俊的‘恐惧’催生了‘微笑假面’……”
方知月转过头,看着河秀映,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属于赌徒的光芒。
“那么,一定还有其他的‘执念’,潜藏在这个校园的某个角落里,它们同样强大,同样纯粹,只是还未被我们发现。”
河秀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你想……利用另一个怪谈?”
“不是利用。”
方知月纠正道:
“是‘共鸣’。如果安瑞妍的音叉是对‘思念’有反应,那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怀有比安瑞妍更强烈的、更纯粹的‘思念’的人,借用她的‘声音’,来敲响这把钥匙。”
这个计划大胆而又危险。
主动去接触一个新的、未知的怪谈,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这也是她们目前唯一的出路。
“你有目标了?”
河秀映问道。
“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