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内死寂一片，只有风从穹顶的破洞灌入，吹起地上的灰尘，在惨白的光柱中打着旋儿。
方知月将那把冰冷的【泣银哀鸣叉】重新收回口袋，金属的凉意隔着布料贴着她的大腿，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
激活失败的挫败感，混合着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疲惫，在她胸口郁结成一团沉闷的雾气。
“走吧。”
她站起身，拍了拍运动短裤上沾染的灰尘，动作干脆利落，试图用这种方式甩掉心头的阴霾。
河秀映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急救箱，跟在方知月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身影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拉长又缩短，像两个孤独的影子。
她们需要一个目标，一个全新的、足够强大的“执念”源头。
伊甸园是一个由无数破碎心灵构筑起来的巨大精神病院，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强烈到足以扭曲现实的情感。
愤怒、恐惧、绝望……这些负面情绪像空气中的孢子，无处不在。
但她们需要的不是这些。
她们需要的是“思念”。
一种比安瑞妍对李智雅的愧疚与怀念，更加纯粹，更加浓烈，也更加……持久的思念。
这无疑是大海捞针。
回到宿舍，两人摊开一张从废弃教室里捡来的、巨大的校园地图。
地图的纸张已经发黄变脆，边角处还有被水浸泡过的、模糊的晕痕。
她们用一支红色的炭笔，开始在地图上，圈出那些她们认为可能存在“强执念”的个体。
“烹饪社的朴灿赫学长。”
方知月用笔尖，在地图上那个标着“烹饪社”的小楼上，画了一个圈。
“他身上有秘密，而且，他做出的食物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怀念的味道。”
河秀映摇了摇头：
“他的情感很复杂，但不够纯粹。
那里面有对过去的怀念，有对现状的无奈，还有……一种很深的、被压抑的愤怒。
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就像一碗加了太多调味料的汤，味道很重，但核心的味道，已经被冲淡了。”
方知月点了点头，划掉了朴灿赫的名字。
“金道允？”
“他的核心是恐惧。”
河秀映再次否定：
“他所有的滑稽表演，都是为了掩盖他那份快要溢出来的、对‘不正常’的恐惧。他的思念，只指向一个东西——‘安全’。太功利了，不够深刻。”
“学霸崔恩熙呢？”
“秩序的奴隶，情感回路几乎是关闭的。”
“风纪委员……”
“他们是规则的延伸，不是人。”
一个个名字被提出，又被一个个地划掉。
地图上，红色的叉越画越多，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时间在沉默的排查中，一点一点地流逝。
窗外的天色，从惨白，渐渐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宛如陈旧照片般的暮色。宿舍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那片毫无生机的天空。
就在方知月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被这无尽的筛选所耗尽，烦躁得想把这张破地图撕碎的时候，河秀映握着炭笔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她的笔尖，悬停在地图上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那是一个被标注为“旧教学楼B栋”的地方，远离主活动区，几乎被人遗忘。
“……是她。”
河秀映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于梦呓般的飘忽。这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方知月几乎凝滞的心湖。
“谁？”方知月立刻凑了过去，目光锐利。
“历史老师，朴静姝。”
方知月顺着她的笔尖看去，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女人的形象。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灰色长裙，无论春夏秋冬。以一种慢得不自然的、仿佛在计算每一步距离的步速在校园里行走。眼神空洞，表情木然，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她就像一个老旧电影里的背景人物，存在，却毫无存在感。
“她？”方知月皱起了眉，充满了不解。“我感觉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情感的空壳。连绝望都显得很稀薄。”
“不。”
河秀映摇了摇头，她那双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忌惮。她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像两只受惊的蝶翼。
她在共情。
她在用自己那份远超常人的、足以窥探灵魂深处秘密的敏锐直觉，去感知那个，被朴静姝用绝对的沉静与麻木所包裹起来的、庞大的、冰冷的情感内核。这是一种危险的尝试，就像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试图窥探黑洞的视界。
几秒钟后，她猛地睁开眼。
她的脸色，比窗外的暮色，还要更加的苍白。一层细密的冷汗，从她的额角渗出。
“……那不是空壳。”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仿佛刚刚从一场恐怖的噩梦中惊醒：
“那是一座……冰山。”
方知月的心猛地一沉。
“我们平时看到的，只是她漂浮在海面上的、那一小块毫不起眼的冰角。脆弱，单薄，甚至不值得注意。”
河秀映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似乎在竭力平复自己感知到的那股恐怖情绪的余波：
“而在海面之下，在我们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的，是足以将泰坦尼克号都直接撞沉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悲伤。”
“那份悲伤……太纯粹了，也太……安静了。”
“它不像安瑞妍那样，充满了激烈的愧疚和不甘，像是喧嚣的暴风雨。它更像……一片被彻底冻结的、深不见底的极地海洋。表面上，风平浪静，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但只要你敢凿开一道微不足道的裂缝，底下那足以将整个世界都吞噬的、冰冷的绝望，就会瞬间喷涌而出，将一切都冻成永恒的墓碑。”
河秀映看向方知月，眼神凝重：
“她的‘思念’，比安瑞妍，要强大得多。强大到……我甚至不敢去触碰它的核心。”
目标，锁定了。
……
第二天，午休时间。
方知月和河秀映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去体育馆。
她们来到了烹饪社。
朴灿赫学长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围裙，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用一口大铁锅，炒着什么东西。
锅里，是红彤彤的、冒着诱人热气的韩式炒年糕。
浓稠的酱汁包裹着每一根白白胖胖的年糕条，里面还点缀着翠绿的葱段和金黄色的鱼饼，香气扑鼻。
看到她们进来，他熟络地打了声招呼，然后用盘子盛了两份，递给她们。
“又来蹭饭了？”
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学长，我们想跟你打听个人。”
方知月开门见山，她将朴静姝的名字，写在了桌子上的一滩水渍里。
朴灿赫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脸上的笑容明显地僵硬了零点五秒。
他炒菜的动作，也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顿。
“……你们找她干什么？”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个度，带着一种刻意的、想要划清界限的疏离。
“她……是个麻烦。”
“我们知道。”
方知月点了点头。
“我们只想知道，她平时，除了上课，都在哪里。”
朴灿赫沉默了。
他将锅里的炒年糕盛进一个巨大的保温饭盒里，盖上盖子。
然后，他走到窗边，拉上了那扇唯一没有被完全遮挡的窗帘，让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旧美术楼。”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们，声音像是在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四楼。”
“但，我劝你们，最好别去。”
“为什么？”
“因为，那里是禁区。”
朴灿赫转过身，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切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那个地方……有古怪。”
“我刚入学的时候，还不懂规矩，跟着几个胆子大的学长，偷偷溜进去过一次。”
“一楼，二楼，三楼，都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废弃的美术教室，到处都是灰尘和石膏像的碎片。”
“但是，四楼……”
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像是想驱散某种附着在身上的、冰冷的寒意。
“……我们当时，谁都没能上去。”
“通往四楼的楼梯口，像是有一堵看不见的墙。你明明看着前面是空的，但就是走不过去。手伸过去，会感觉，像是伸进了一潭冰冷的水里，有一种……很奇怪的、黏糊糊的阻力。”
“而且，站在那里，你会听到……回声。”
“你自己的回声。”
“你明明没有说话，但你的脑子里，会清清楚楚地，听到你自己的声音，在问你——”
“‘你是谁？’”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你脑子里响。问到最后，你真的会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谁。我们当时，有个人，直接就吓疯了，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不是我’，‘我到底是谁’……”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靠近那个地方了。”
“至于朴老师……她很特别。”
“只有她，能自由进出那个地方。”
“就像，那个地方，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他看着方知月和河秀映，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劝告。
“别去。”
“那里，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该去的地方。”
她们从烹饪社朴灿赫处得知，朴老师常年待在旧美术楼四楼，而那里是一个绝对的禁区，传说进入的人会“看到另一个自己”，然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