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律堂内,钟逸萧与助教们颇为热切地交谈着。白长归每次开口,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因为白长归是宫廷乐师,学子们十分殷切的想得到白长归的赞扬,但每次都看见白长归欲言又止,忍不住心里七上八下。
李松倾听学子们的笑声吐槽,无聊地打哈欠。
“那位白先生,你知道他的身份吗?”江安言神神秘秘。
苏池渊原本正襟危坐,听到有小道消息,微微侧身,好奇问道:“怎么说?”
“他可不止宫廷乐师这一重身份。”微微一笑,江安言道:“你们看他手腕戴着一个银镯子,镯子上刻着的兽纹是黎州特有的猫纹。”
李松略微吃惊,顺着江安言所说的看过去,果然发现白长归腕间若隐若现的一点银光。
“衣服挡着看不清。”苏池渊老实道。
如果说鹿清山在王城脚下,白鹿书院多有鸿儒往来,是读书人的理想乡,那么背靠崇山峻岭、野兽横行磨牙吮血的黎州,便是所有人的梦魇之所。
即便是在幅员辽阔的大景,黎州也跻身进入大景最为穷困之地首座。黎州人,和宫廷乐师,简直是毫不相干的存在。
成为一位乐师绝非易事,需要具备深厚的乐理知识和技巧,而这些东西绝非能速成,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更需要一位好的老师。
但凡有钱有门路的人,早就都逃离黎州。
“他是谁门下弟子?”苏池渊有些疑惑的询问。
江安言拨弄腰间玉箫红穗,“黎州信仰猫灵,认为黑猫能连接人间和地府。白先生幼年追逐黑猫进入深山,过了半年在溪边被人发现,手里拿着玉笛和笛谱,传言是猫灵所赠。”指尖微微一顿,红穗又继续翻滚,露出玉白指尖,“真可笑。”
“猫灵?”苏池渊面上浮出古怪之色,“这等怪力乱神之说,会有人信?”
“他是黎州人?”李松皱着眉,扫一眼白长归,乐师恰好扬起手,袖间手镯露出大半,微微晃动,闪过一丝银光,又隐回绣着鹤纹的衣袖下。
黎州,是李家随意放养李松的地方。
当年,李父战死后,李家老族长及夫人,也就是李松的祖父祖母,悲伤过度先后辞世,因此,李松的叔叔才顺利的弟娶兄嫂。
此事在大儒眼中罔顾人伦,野蛮至极,其他家族对李家颇有微词,甚至李松母亲的家族为此报官。不过,可惜的是,随着战火蔓延,人人自顾不暇,李家也举家迁徙到黎州,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几年后,时局好转,大景收回南部,李家又迁回都奉老家。不是李母筹谋,外祖母相助,李松恐怕要在黎州待一辈子。
看着李松吃惊的模样,江安言不由得轻笑一声,“说起来,白先生与你,还是同乡。喏,你可见过猫灵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传言中的青面獠牙、凶神恶煞?”
“这种话你也信?”李松扯扯嘴角,“传言见过猫灵的人非死即伤,白先生好运气没死。我运气也不错,没见过它。”
江安言忍不住笑着摇头:“那还真可——”话头一转,“北地苦寒,谋生不易,故修身、齐家、治天下之学说最发达。则古昔,称先王,重礼文,畏天命。而南方物产丰饶,谋生容易,不必为一身一家之饱忧虑,故不重礼法、不拘经验、不崇先王。探玄理,平阶级,轻私爱,顺本性。李松,你在黎州长大,怎么和池渊一样轻视猫灵玄说?”
“你最近又看哪些闲书?”李松心中冒出数个疑问,望着言笑晏晏的少年,旋即心头警铃大作,眉头紧蹙着撇开脸,深吐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快,道:“我幼时奔走衣食,维系自身,犹恐不给,哪里有余力驰鹜玄妙哲理?孔子曰畏天命,也要等我读书才知晓。那些在泥地里刨食的日子,只将怪力乱神当做哄孩子睡觉的话。”
“原是如此。”江安言瞧着李松失态模样,忍不住得意,嘴角噙着笑,问道:“北派之魁,厥惟孔子;南派之魁,厥惟老子。天下最上品莫过于读书,莫非黎州一个读书人都没有?”
没有最开始被质问的猝不及防后,李松再对上江安言,语气平淡:“不是每个地方都像临风,有老者不拘学堂,坐于树下传道受业解惑。黎州是苦地方,大多数人饭都吃不饱。在挨饿的时候,指望一群没读过书的人,去讲什么畏天命、无我。好比空中阁楼,根本不可能。”
江安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满,继续追问:“哦,是吗?可我怎么听说李家……”
此事跟李家有什么关系?李松想到早间收到的那封家书,满腹疑问,半垂着眼盯着江安言开开合合的唇,心生厌烦地想江安言究竟要说到什么时候?
被人定定地盯着嘴唇,按照常理来说应该不适,甚至难堪,江安言却从中隐隐滋生快感,耳根脖颈慢慢染上绯色。
见李松目光一错也不错,江安言心里越发得意,而得意中又夹杂着慌乱,脑海猛然空白一片,不知道怎么继续往下说,嚅嗫道:“李家在都奉设,设坛做法……”
面对李松炙热目光,江安言羞恼到差点开口责备,心想:“江家是大景开国十六世家之一,我祖父官至一品。你父亲不过是小小的营千总,即便你心生恋慕,难道不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差距吗?”
可若李松明说心悦之事?
江安言脸颊滚烫,耳尖红的似乎能滴血,不自觉压低声音:“喂,李松。”
“嗯?”
得到李松轻声应答后,江安言心中那句“别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又因为顾忌二人友谊,在舌尖转一圈后吞入咽喉。
江安言未曾想过,他刚才的追问,让李松处于何等尴尬境地。他此刻心中满心满意都是李松恋慕他,而他碍于友谊,不知道如何委婉拒绝才不伤李松的心。
“白先生有巧遇是白先生的事,怎么就扯到小松?江安言,你不要和小松吵架。”少女轻灵的嗓音,拯救江安言于水火。
天籁之音!
李松和江安言不约而同冒出这个念头。
听着苏池渊轻声劝架,江安言生不出反驳之语,无奈和苏池渊对视一眼,故作生气地哼道:“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江安言,不然下次我也连名带姓叫你苏池渊!”心中松一口气,转身抱着手臂,微昂起修长脖颈,宛如骄傲的天鹅,等待着苏池渊哄他。
望着不再言语的江安言,李松对笑盈盈的苏池渊投去感谢的目光。还是苏池渊的话有用,一句话就让江安言闭嘴。
对于李松刚才的见解,苏池渊很感兴趣,心里对黎州的荒凉多几分好奇。
苏池渊是十足的南人,出身名门,灵秀聪慧,自幼在都奉国公府长大,幼年最辛苦的记忆就是和一群同龄小孩,穿着和荷叶一色的裙子,提起裙摆撑船去湖中采菱角。水草横生的河岸难走,但有人采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送给苏池渊,于是苏池渊又觉得岸边的路变得不难走。
十里春风,碧荷摇曳,路上莺啼燕语,流水淙淙,环佩叮当。都奉用细雨轻风哺育的女子,柔软娇嫩,不知黎州风沙,割在脸上犹如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