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军训。
融城的开学期总是很热闹。
即使说陈安青一度认为融城没有所谓的夏天,因为这儿被树木包裹着,这个偌大的城市有一半倦怠地埋在树荫里,远离了尘世。闭着眼安然地呼吸,有点喘不过气。
整个融城都带着一股浓郁的,独属于融城的湿漉漉的夏天的气息。
云朵软绵绵的从车窗处一朵朵退过去,陈安青把脸贴在窗户上,直到看不到了刚刚的云。
她对这个城市只有陌生。
不知道是自己不涉世事还是年少气狂。
她从没好好打量过这个她生长了许许多多年的城市。
她闭着眼睛。
太阳浮躁地飘进窗子,眼皮有些许发烫。
——应该是走出树荫了。
学校门口种满了海棠树,但夏天这花是不开的,于是陈安青便盼着它开花,以至于盯着它们傻站了好久。
夏天潮热的气息混着些汽油味,陈安青感觉鼻子有些痒。
只好挠挠鼻子,堪堪走向学校大门。
陈安青的爸妈都没来,所谓的要锻炼她的独立能力。于是她一个人。
提着一个大包裹。
无语。
冷血动物。
不知道她差点热死吗?
陈安青被人群包围着,脑子有点涨,热浪和汗水的馊味往鼻子里钻。左右都是包裹打到腿上的疼痛感。
“陈安青!”
她扭过头去,因为人太多,只好一直抬着手,看起来怪傻的。
“看到分班了吗?”严汀雨脸颊红红红的,精心编的头发被挤得乱七八糟。
“没。”陈安青摇头,“人太多了。”
“我们在一个班啦!好像是11班吧……还是10班来着……等一下,我再去看一眼。”严汀雨又很迅速地钻进了人群中,陈安青只看到了一个动来动去的紫色发箍。
其实她很想说不可能是10班的,那个班都是特招生,我们配吗?
无聊时她环顾四周,学校的操场是蓝色的。深蓝色。
她突然想起自己初中时的红色塑胶跑道,有几处凹陷下去了,还害过她摔过好几下。
白色的烈日下那些环抱篮球的男生和观赛的女孩们。树梢传来的让人着迷的柚子的清香。都让这整个夏天都变得更加浓稠,想要把人闷进那些蝉鸣里。其实那些躁动,哪些心底藏着的些许秘密,都像烟一样包围着这些男男女女。在毕业的那天散入泪里。
陈安青到15岁都没有喜欢的人,今年她15岁。
严汀雨说她真是个冷血动物。陈安青也从不否认。只是笑笑,她知道自己确实是没有喜欢的人的。不是没有喜欢的人,只是还没遇上这么个人值得她去喜欢。
“那如果有了,你会喜欢吗?”树荫下,两人都喝着可乐。
陈安青停了一会儿,犹豫着点点头:“会吧。”
在她的心里有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想做一只船,在那里生活到天荒地老。
除了春天和海棠,谁也别来扰她的梦,很奇怪的志向,这个地方也许是个小岛吧,只有春天来访。
到那时候,她就笑嘻嘻地把门打开:“你终于来啦,欢迎你来我的春天。”
那个地方像一个不可言喻的梦,就像严汀雨问的那样:“如果有了,你会喜欢吗?”
这时陈安青就把眼睛笑成月牙,回应一声:“会的呀。”
这个梦是个永远醒不来的梦。
“同学?你是叫陈安青吗?”不远处一个男生看了陈安青好久突然走过来指了指陈安青胸前的牌子。
“嗯,有什么事吗?”她的眼睛才慢慢有了焦点,凝聚在眼前陌生的男生身上。
他好高啊,要仰着头才能舒服点。
男孩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微弯了弯背。
那男孩蓦然笑了:“我初中时看过你的作文,写得很好,没想到在这遇到你了,我叫温南星。你在几班啊?”
“我没看到,人太多了。”陈安青摇摇头,却很疑惑,看过她的作文?这事儿她知道吗?
“是这样,你在杂志上发表过作文,恰好被我看到了,刚刚看到你挂着的姓名牌,我就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是你。”温南星笑着,语气夸张。
这时严汀雨举着分班表出来了:“陈安青!我们在11班!瞎,这是这谁啊?你朋友吗?”
“我叫温南星……” 温南星很有耐心地把之前向陈安青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噢~是陈安青的小迷弟啊——温南星……你在……11班?!” 严汀雨的瞳孔扩大了几倍。
“嗯,看来我们很有缘分,谢谢,教室见咯。”温南星身边走来了一个女生,似乎是他的姐姐,两人提着行李箱往宿舍去了。
真有先见之明。
早知道可以找人帮忙,陈安青就把卢彦依喊来了,还用这么手忙脚乱吗?
第二天她就感冒了。
大概是热的。
实在是很及时的感冒。
原来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请假休息几天,但学校规定无论有什么特殊情况都得在学校待着,实在难受的会被安排到树荫下背书,于是她头重脚轻地换上了迷彩服。
八月的融城像被扣在蒸笼里,陈安青攥着体温计的手沁出薄汗,37.6度的数字在玻璃管里闪着微光,这是她用四个冰凉贴换来的温度。医务室的老式空调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她盯着窗外操场那片白得刺眼的水泥地,迷彩服领口已经被汗浸湿。
"报告!"沙哑的嗓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军训总教官从花名册上抬眼,眼中闪过寒光:"陈安青?"
"到!"
"体温多少?"
"三...三十七度八。"迷彩帽檐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遮住发烫的眼颊,指尖掐进掌心,黏腻的汗水浸透作训服后背。
总教官的钢笔在花名册上悬停三秒,终于重重落下。陈安青转身时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身影。白衬衫掠过鼻尖,带着洗衣粉的清香。
“抱歉。”
等她扶着门框站稳,只看到少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后颈碎发被穿堂风掀起,露出瓷白的脖颈上一粒痣。其实也就一瞬间的事,陈安青却记清了每个细枝末节,眼前忍不住出现那双眼睛,眉毛,鼻梁,还有那副金色的眼镜,而那张脸带着淡淡的笑,甚至陈安青只注意到了他的眼睛,而忘了纵观全局。
陈安青注意到转角处靠着的男生,一副淡然的脸色,手中抱着一叠书,他的嘴动了动,似乎在询问怎么回事,木司南只是摇了摇头。
是周天在图书馆见到的那个眼睛很漂亮的男孩。
“你见过木司南了吗?"严汀雨咬着盐水冰棍凑过来时,陈安青正把整张脸埋进饮水机接水口,"他可厉害了。”
“还没,刚从医务室量体温出来,有多厉害?是温南星那种厉害还是?”陈安青漫不经心的问,这算是个玩笑话。
严汀雨脸上缓慢地露出鄙夷的神情。
空气里浮动着夏天粘稠的香气,陈安青直起身子往窗外看,刚好可以看见那个深蓝色的操场,再看,就只能看到比较远的,淡的像雾一样的山了。
昨天下午开学典礼,主任在台上主持。
从上任学生会会长的光荣事件讲到了俄乌战争,台下的陈安青昏昏欲睡。
最后他讲到了一名消防员的故事:“消防员用自己的身躯接住了从四楼摔下来的婴儿,自己的手臂却断成了几节!”
温南星硬是把这个肯定句听成了疑问句,在台下用极大的声音搭腔:“4节!”
队伍前面的教官都忍不住笑了,拍他的肩说他和自己一样未来是当教官的料,把温南星脸都气绿了。
“温南星?呵。”严汀雨冷笑一声。
“那个智障他配吗?我家木司南和他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好吧,人家是状元进的我们学校,听说他今天早刚拒绝主任进入学生会,教务处主任被打脸了哈哈。"
“你家?这么快就喜欢上啦?”陈安青笑眯眯的。
“才不是,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我又配不上他,口嗨一下,大家都这么说。”
“好吧,快上课了,你来这干嘛?”
“温南星让我帮他买瓶可乐来着,我先走了,不然又要被骂了。”严汀雨不满地说,把满手的冰棍水甩到墙上。墙上是陈旧的污渍,像碎了的玻璃痕一样延伸下去。
陈安青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那个男生。
原来他叫木司南啊。
很独特的名字。
感觉和他的脸很匹配。
住校的第一个晚上,陈安青有点睡不着。寝室里的女孩她一个也不认识,自己也没有严汀雨那样自来熟的性格,只能各自闷在床上,那几平米的小空间。周围只挂了蚊帐,空调凉丝丝的风穿过小孔打在裸露的小腿上。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枕头下放着化学书和卢彦依从上海寄来的信。信中只是客套的几句问候,高中很忙的,没人愿意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突然想起初中那会是极其流行写信的。
信纸是学校小卖部里很花哨的粉白色信纸,费尽心思写出些自认为动人的情话,再装入信封托人送到自己喜欢的人的手上,这些信大多都一去不复返了。陈安青也收到过两封,只有两封。但她是极其珍贵的,因为她固执地认为喜欢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能收到这样的信,也证明了自己是很好很好的人。
至少没坏到头。
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越想越清醒,对面床上传来吱嘎嘎的声音,那个女生没带褥子,只好用床单将就一晚。
应该会很难受吧。
窗户边上有树影在晃,突然传来猫叫声,班上有一个男生说自己家附近的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近天天趴在屋顶上叫春。
就那样盯着,浓郁的睡意突然席卷而来。
断了片。
第二天军训正式开始。
陈安青被安排站在了方阵的第三排,对于这个站位她很不满意,因为她从不肯承认自己有点矮,但她更不愿意和那个虎背熊腰不苟言笑的教官争执这一点。
在开始军训前,主任还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有不舒服的一定要提出来。
“你妈妈的,要是可以的话我早在家里躺着了,强制要求我们军训,现在又在装什么老好人啊?”陈安青也同样报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暗暗决定回家就给他举报了。
这个主任还专门将人与人隔开来站,好让太阳均匀地晒到每一块肌肤,变成教官那样的三亚美男。
其实大可不必了。
陈安青站在太阳底下只感觉到头发丝都在发烫,一点风都没有,汗水在头发丝里淌过,顺着脖颈,一直流到背上。
嗓子很干,只好不停地咽口水,喉间滚动着金属锈味的热气,眉头紧皱着,视线被帽檐切割成了狭窄的长方形。
只能勉强看见前排同学脑后与脖颈交界处蜿蜒的汗渍,在对方深绿色衣料上洇出深褐色的水渍。
塑胶地面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视线,远处别的班的教官的训话声撞在滚烫的空气里,像一只闹人的蝉。
陈安青还听到9班班长——一个四川的小个子男生声嘶力竭的怒吼声:“报告教官!我要上厕所!”
紧接着是教官的声音:“不够响亮!”
然后是很大声的吸气声:“报告教官!我要上!达不溜——”最后一个字因为声音太大卡在了嗓子里。
这个男生上了厕所回来,却径直走到了11班。
“喂!你哪个班的?”
“9班的!”
“你来我们班干嘛?”
“我也不知道啊,我看你们班在休息就来了!”那个男生理直气壮地说。
等休息时间结束,他也被9班的教官带回去了,陈安青隔好远听到那个教官在训斥那个男生,说他是个叛军,要把他枪毙。
想笑又不能笑,只能从肚子里发出一喘一喘的声音。
“好笑吗?!”教官很大声的训斥他们。
一阵为了掩饰笑声而发出的咳嗽声,像一群刑满释放的青蛙。
“告诉我!第五排第四个!好笑吗?就你笑得最大声!”
温南星站得笔直,很大声且非常认真地回答:“报告教官!好笑!”
陈安青听到前排严汀雨传来低低的笑声。
天空中的云是忽然出现的。
先是一小片游弋的阴影掠过发烫的帽顶,接着整团积雨云从西边漫过来,低低地悬浮在教学楼上面。风裹挟着热浪,攥紧了脖颈,陈安青感到难以呼吸。
然而雨终究没有落下来,云层只是将阳光滤成浑浊的琥珀色,让迷彩服的颜色更深沉了几分。
军训第四天,陈安青差不多已经好了一些,至少没第一天那么难受,有种大病初愈的疲惫感。
中午,陈安青在食堂撞见了木司南和那天的不良少年,这倒挺让她吃惊的,那个男孩也是重点高中的学生。看起来不学无术的。不过倒是没见到那个苦瓜脸的。
那男孩把餐盘里的鸡腿夹给木司南,腕骨上的手表撞在餐盘边缘,发出清响。"我妈非说这个补脑。"男孩叼着筷子笑出虎牙,"你昨天解题用的什么方法,听说把老张头下巴都惊掉了。简直就是大快人心,你知道我们班同学有多讨厌他吗。”
木司南默默用筷子的另一头把鸡腿推回去:"你更需要补钙。"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他有点洁癖。
阳光穿过食堂玻璃斜切在他侧脸,睫毛在鼻梁投下细密阴影。男孩突然伸手拽他发尾:"那你等会要请我吃冰淇淋嗷。"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吃的是谁的?要点脸好嘛?”木司南的声音一直轻轻的,像一朵慢悠悠的云,让人听不出情绪。
从这头缓慢地浮沉到另一头去。
好像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声响,一百万个夏天,都没有声响。
陈安青别过头去,严汀雨正端着餐盘冲她招手,陈安青又回头看了木司南一眼,他好像有心事似的,用筷子戳着米饭,那个男孩将手肘搭在他肩头,嘴巴一张一合露出两颗虎牙。再看一眼,就离开了。
晚自习第二节课教室门口张贴了分班考的成绩和排名。这次的成绩,关系到高一下学期的文科尖子班和理科尖子班。
那节课陈安青在睡觉,可能又有点发烧了,昏沉沉的。严汀雨兴冲冲地把排名表拍到她面前,像猴子遇见了香蕉一样激动。
“干嘛这么激动,你考前10了?”陈安青和严汀雨是一个初中的,严汀雨的成绩不算太好,中考属于超常发挥了。
“哎呀,不是,你看嘛~”严汀雨急得跺脚。
陈安青不满地把头从手臂里抬起来,下巴埋在手臂里,眯起眼睛看,第一眼是找自己,不算太好,年排57,在意料之中,她这次数学考差了。
然后开始找严汀雨的名字……
“你在看哪啊,这里!”严汀雨阻止了她继续漫无目的似的找下去,浮躁地用手指点点排名的第一位。
陈安青没戴眼镜,只好更凑近些,同样是意料之中,第一是木司南,那个很淡的男生。
“就这个啊,我以为有什么大事呢,别打扰我睡觉……”陈安青郁闷地垂下头去。
“这还不算大事啊!”严汀雨语气夸张:“他的小三门裸分都有96耶,而且,他语文137。”
高中语文上120的很少见,上了130的更是灭绝了,木司南似乎是这个理好文差的学校里的异类。
这次的每科单科第一也都当之无愧。
“木司南!你再说你是碰运气进的特招我跟你没完!”周章轩气呼呼地从前门冲进来,把成绩条拍到木司南桌上,“来,解释一下,语文137咋考的?!你奶奶的这是运气?”
木司南抬眼瞟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又低下头去写作业:“我当时就随口一说,说是运气你就信了,怪我咯。”
“你妈妈的!那暑假提前课蛤蟆老头布置的150道压轴题,老子抄的你的,错了120多道是什么意思?你现在考个146骗狗呢?!”
木司南沉默了一会:“压轴题……嗷,想起来了,我考完试没事写着玩的,大多数都没认真写,我本来不打算交的,没想到有只狗自己找上门来了,怪我咯”他做出很无辜的表情。
周章轩一秒破防:“你说谁是狗呢?”
“站在我面前挡住我视线的这只。”木司南抬手把他拍开。
木司南的成绩更快全班都知道了,有嫉妒不服的,但还是佩服占多数。
转天早上,校长便兴冲冲地开了一个表彰大会。
据10班同学说,是专门为木司南开的,他们说话的口气都带着溜溜梅的味道,这个过于耀眼的男生可以说是再次大出风头,拉了第二名30多分。
太阳很晒,都还穿着厚厚的军训服,跟丧尸一样怨气冲天。
“这次,我校召开表彰大会,是为了激励同学们向优秀的同学学习,成为更好的自己,都说榜样的力量是强大的,下面由我校优秀新生代表,木司南同学上台发言!”
这次的表彰大会竟全程由校长主持,校长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满腹经纶,脱口而出,少见他出席活动,上一次还是有一名学生考上了清华大学,才难得出面说了几句,看来这校长是从木司南身上再次看到了高校的希望。
众目睽睽之下,那个仪态端庄,穿着白衬衫的男孩走上司令台。
“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早上好……”很普通的开头,百无聊赖。
其实在陈安青眼中木司南应该是要与众不同的,像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几句话了结,让民众享福。
没想到他这么无聊。
死板的山。
“也许在老师眼中,我大概是个优秀的人,但实际上我也是个会在数学课上偷偷写诗的"非典型学霸"。但或许正是这份"不典型",让我更想和大家聊聊:表彰大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木司南的脸上似乎挂着笑容,也许又没笑,太远了,看不真切。
“切,他又不是文科生,写诗不是纯装逼吗?”
旁边几个男生的哄笑。
和哪些叽叽喳喳的教官一样烦人。
“几位同学,请你们尊重一下自己同学好吗?背后议论人不好吧。”陈安青用手拢着脸。
“关你什么事啊,你暗恋他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看来成绩还真决定不了人品,陈安青懒得和他们吵,回头专心听讲,严汀雨从前面回头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做着口型:“干得漂亮!”
“二排第三个,说什么呢?”站在队伍前面的教官恰好转头,对着严汀雨厉声呵斥。
好在最终也没说什么,扭过头去。
严汀雨吐了吐舌头。
引起周围一片哄笑。
此时演讲已接近尾声,陈安青格外仔细地听完了剩余的话。
“今天台下一定也坐着很多‘别人家的孩子’,但我想说,成功从不是单行道。有人凌晨五点起床背单词,有人深夜解出压轴题时对着月亮欢呼;有人在实验室熬红了眼,也有人一次次把校运会纪录刷出新高度。这个世界需要解题的利刃,也同样需要画笔的温度;我渴求理性的锋芒,也期待诗歌的微光。就像《死亡诗社》里说的:"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是崇高的追求,但诗歌、美、浪漫、爱,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我的演讲到此结束,预祝各位学子如愿以偿。"
台上的人站定了身子,右手覆于身前鞠了一躬。
校长带头用力鼓起掌来,满面笑容。
木司南带着满身的晨光款款走下台,像是盛夏从云层裂缝里倾倒出的铂金,烫得人瞳孔发疼。
眼眶发胀。
那个男孩笑起来大概会很好看吧,像夏天的风,带着橘子汽水的味道,让人欢喜得紧张。
继续无聊的军训。
陈安青站在那忍不住看天上的云,低沉的,很大一片,盖住了头上的一片天。有梧桐树的叶子飘到她鞋面上,是铜黄色的鲜艳。有些犯困了。
还不如听木司南讲一天的演讲。
如果他不介意的话。
反正11班的同学都没意见。
不过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早在初中就听说过这个学校的军训有多恶心,要不是这个是省重点,陈安青也不会考到这来。
这死学校……
好在遇到了自己的初中同学,有朋友在总是好的。
在这事与事的间隙里,陈安青也有再见到木司南,毕竟样貌像他这样出众的没几个。
他好像一直都是很平淡的表情,最多就是笑几声,偶尔也有初中部的女同学跑来看他,然后在他训练完后一脸害羞地递上一瓶冰水,但往往都是被回绝了的。木司南对那些女生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像怕吓着了似的,微弯着腰,很认真地告诉她们不要早恋,陈安青看着却有些好笑。
后来高中部便流传了一个谣言:十班木司南不喜欢女的。
这个消息想被搞怪似的张贴在校园告示的一个小角落。不知道是谁,像怕被误会似的,在后面画蛇添足:也不喜欢男的。
木司南看到了也只是笑笑,有人真问起来,他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声音湿润而柔软地散在空气里。直到有一个男孩皱着眉把纸条抽走,听别人说,他叫沈确。
家境差,脾气差,成绩差。
和木司南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司南,你太软弱容易被欺负的。”沈确把纸条揉碎了扔掉。
“只是个玩笑而已,没关系。”
——也是,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所经历的,你都不会感受到。
“总之……”
“多管闲事。”木司南身边传来个很凉薄的声音。是殷无时,抱着书,毫不掩饰的厌恶,视线从沈确脸上若有若无地掠过。
沈确突然不说话了。
他的工资还在这位少爷手里,这点眼力见还是要有的。
最后一天下午,突然下起了雨。
天降甘霖,大概是求雨心诚。
教官本来想让学生回教室上课,但在一众学生的要求下,几个班一个场地,有模有样地搞起了才艺表演。
陈安青一点也不想被抽到,因为她除了学习一无是处,好在有个显眼包叫了起来,是那个沈确,他好像没有参加军训,穿着黑白色的短袖,领口处洗变了形,陈安青常见他叼着棒棒糖在操场边溜达
“木司南!跳舞!”陈安青看过去,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木司南身上。木司南把头扭过去,微微皱着眉,似乎有点生气的样子,沈确一直笑嘻嘻的,似乎没放在眼里,在一片惊叫声中突然跃起,夺过了教官手里的喇叭:“木司南跳舞,木司南跳舞!木司南!爸爸爱你——”他扯着嗓子叫起来,是搞怪的声调,引起哄笑一片。
“神经病啊!”木司南盘着腿在看雨,只是嘟囔一声。
气氛倒是突然好起来了,大多都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跟着喊起来。
陈安青只是看着笑,她其实挺想木司南答应的。
她也想看。
因为在陈安青眼中,才艺和头脑是不可兼得的,有才艺的大多都有点不务正业的味道,而有头脑的又是呆若木鸡的,就像《夏至未至》中写到的“不务正业的木鸡”。但陈安青觉得木司南和傅小司是不一样的感觉,是眼睛吗?陈安青也说不出来。
于是她默默猜着木司南会跳什么舞,隔着几排的人,她肆无忌惮地看着木司南的脸。拉丁吗?有点不太匹配他这张与世无争的脸,街舞又太张扬,而木司南是个很淡很淡的人。
雨还在下,打在司令台的雨棚上,像几只鼓同时奏响。
木司南垂着头在拧湿透了的衣服下摆,内衬紧贴着脊背,凉意像蛇一样往骨头缝里钻。
他刚把外套借给了一个说怕冷的女生,现在他感觉自己要生病了……有点昏沉沉的。
他扭过头,撞入一个视线,是个短发的女孩,一对上眼就装作无事一样错开眼去。好像是图书馆的那个女生,木司南出神好久,他从不记人,除非这个人和他有很多交集,甚至有时候连老师都记不住,老师对着他说了好久后只能换来他有点迷糊的一句:“老师我们认识吗?”是可以一巴掌拍死的程度。
“我们木少爷家大业大,可是全国中国舞大赛的冠军,被害羞嘛,跳一个!”
“谁害羞了……”木司南把帽子往下压了压,盖住了眼睛,不想说话。
“中国舞……”陈安青吃了一惊,忍不住再次细细打量着男生的身段,很少有男孩跳中国舞的,木司南倒是独特。
“当年我们木少爷一展身手,可谓是迷倒万千少女啊,快来嘛,都看着呢!”
“还迷倒万千少女嘞……”后面的话陈安青没听到,被刺耳的尖叫声淹没了。
沈确突然从司令台上跳下来,揪住了木司南的衣领把他推到了司令台上。
“没音乐啊?”
“这不废话吗?谁家好人军训带音响啊?”沈确反问回去,“你自个儿唱呗。”
木司南横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
就这样,没有舞蹈服,没有舞蹈鞋,甚至连音乐都没有,木司南默不作声地轻盈地踮起了脚尖,雨声骤然成了最好的丝竹。云手起势,左脚浅浅地掠过地面上空,旋转时发丝也跟着转动。
很轻的音乐声:“君骑白马垂弓,我知梦也相同……樽前烛外风动,又忆昨日相拥,……”
裤脚被轻轻扬起,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脚踝。
在这个雨天,他的脚下盛开了千万多茉莉。
军训终于结束,陈安青的高中生活也正式开始。
一群飞鸟从窗外飞过去,十六岁的夏天,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