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透明的膜,覆盖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中岛敦站在307号病房门前,白大褂口袋里揣着新病人的病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芥川龙之介先生?我是您的主治医生中岛敦。"
病床上的人缓缓转过头来。那是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黑发凌乱地搭在额前,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两簇燃烧的黑色火焰。他瘦削的身体在宽大的病号服下几乎看不出轮廓,只有锁骨突兀地支棱着。
"又换人了?"芥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嘲讽,"这次是个实习医生?看来我真的没救了。"
中岛敦感到一阵刺痛,但职业训练让他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他走近病床,将听诊器贴在芥川的后背。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他能感受到对方突出的脊椎骨和急促的呼吸。
"请深呼吸。"
芥川配合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中岛敦迅速扶住他摇晃的身体,感到手掌下的肋骨像琴弦一样震颤。咳嗽平息后,芥川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您需要立即吸氧。"中岛敦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同时熟练地调整病床角度,"您的肺部感染比昨天更严重了。"
护士很快送来了氧气面罩。芥川挥手拒绝,但中岛敦坚持为他戴上。"请配合治疗,芥川先生。您的血氧饱和度已经低于90了。"
"反正都是要死的。"芥川透过面罩含糊地说,但终究没有再反抗。
中岛敦翻开病历本,上面记录着这位24岁作家复杂的病史:晚期肺结核合并肺部纤维化,多次住院治疗,病情反复发作。最新的CT显示他的右肺已经大面积坏死。在紧急联系人一栏,写着"芥川银(妹妹)"的字样。
"太宰医生说您拒绝手术?"中岛敦试探性地问。
芥川摘下面罩,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把半个肺切掉,然后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等死?不,谢谢。"
"但保守治疗只能延缓——"
"我知道会怎样。"芥川打断他,"我读过足够多的医学书籍。我只要求你们让我死得不要太难看。"
中岛敦沉默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芥川的脸在其中忽明忽暗。他注意到床头柜上堆满了书籍和手稿,一支钢笔随意地搁在上面,墨水已经干涸。众多书本中夹着一张照片,露出一个年轻女孩微笑的侧脸。
"您还在写作?"他忍不住问。
芥川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怎么,医生也对文学感兴趣?"
"我读过您的《罗生门》。"中岛敦诚实地说,"非常震撼的作品。"
芥川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倦怠的表情。"那是我很久前写的东西了。"
"但依然很——"
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谈话。这次咳出的血更多,溅在了白色的床单上,像绽开的红梅。中岛敦迅速按下紧急呼叫按钮,同时扶住芥川向前倾的身体。
"肺出血!准备支气管镜和止血药!"他对冲进来的护士喊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紧张。
当抢救结束,中岛敦正记录着用药剂量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浅灰色风衣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束白色山茶花。她与照片上的面容重合,只是眼睛红肿着,显然刚哭过。
"银小姐?"中岛敦试探地问道。
女孩点点头,目光立刻锁定在病床上的兄长身上。"哥哥他又...?"
"已经稳定了。"中岛敦示意她到走廊说话,"您是芥川先生的妹妹?"
"是的,我是芥川银。"她紧张地绞着手指,"医生,我哥哥他...这次真的很严重吗?"
中岛敦斟酌着词句:"病情确实在恶化,但他拒绝手术方案..."
"他一直这样。"银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从父母去世后,他就觉得活着是种负担。写作是他唯一还愿意做的事。"
中岛敦递给她一张纸巾:"您经常来看他吗?"
"每周三和周六。"银擦着眼泪,"我是他唯一的家人了...也是他的编辑。哥哥他...其实很害怕孤独,只是从来不说。"
那天晚上,中岛敦在值班室怎么也睡不着。他翻阅着芥川的病历,想着银说的那些话。凌晨三点,他决定再去查一次房。307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中岛敦轻轻推开门,看到芥川靠在床头,就着台灯的光线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听到动静,他迅速合上了本子。
"您应该睡觉。"中岛敦说,走近病床。
"睡不着。"芥川的声音比白天柔和了些,"死亡临近时,时间变得特别珍贵。"
中岛敦注意到床头柜上的照片被摆正了,相框擦得很干净。"银小姐今天来过了?"
芥川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边缘:"她总是带些没用的东西来...花啊相框啊...好像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似的。"
"她很关心您。"
"我知道。"芥川突然咳嗽起来,中岛敦连忙递过水杯。平息后,芥川出人意料地主动问道:"你觉得...如果我死了,银会过得怎么样?"
中岛敦心头一震:"您不该这么想。而且...她看起来是个坚强的女孩。"
"表面而已。"芥川苦笑,"小时候我发烧,她会躲在壁橱里哭,以为我不知道。"他犹豫了一下,把笔记本推向中岛敦,"其实...我在写给她的一些东西。万一...你知道的。"
中岛敦翻开笔记本,发现里面全是给银的信件和短篇故事,最新的一页标题是《给银的二十个故事》——显然是为妹妹准备的遗作。
"她会珍惜这些的。"中岛敦轻声说,"但您更应该亲口给她讲故事。"
芥川看着他,突然笑了:"你果然和银说的一样...她今天临走前说,新来的中岛医生眼神很温柔,值得信任。"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病床上,给芥川苍白的脸镀上一层银辉。中岛敦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全都留给了妹妹。
"我可以...经常来看您吗?"他听见自己说,"不只是作为医生。"
芥川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点头:"如果你带咖啡来的话。医院的咖啡太难喝了。"
"病人不能喝咖啡。"
"那就偷渡进来。"芥川的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作为我的主治医生,你应该知道将死之人有点特权。"
中岛敦忍不住笑了:"我会考虑的。现在请睡觉吧,作家先生。"
他伸手关上台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听着芥川逐渐平稳的呼吸声。走出病房时,他看到走廊长椅上蜷缩着睡着的芥川银,手里还紧紧攥着哥哥病房的探视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