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的日期显示Keegan已经离开八天了。原本说好的五天任务，延长到了不确定的归期。南乔蜷缩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却对播放的内容毫无印象。茶几上散落着几个外卖盒和空饮料罐，卧室的床单已经一周没换了。
Keegan每天会发来一两条简短的消息："任务延长，别担心"，"想你"，"保持联系不便，但很安全"。每一条都像扔向溺水者的救生圈，勉强维持着她的神志不至于沉没。
南乔拿起手机，第一百次检查是否有新消息。电量只剩下15%，充电器却不知所踪。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凌乱的公寓里翻找，掀开沙发垫、挪开堆满的衣服，最后在厨房角落发现了它。
插上电源，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一条未读消息。南乔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颤抖着点开——是社区中心的Mrs. Wilson，询问她明天是否能去代课。
南乔盯着这条消息，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明天？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从沙发上站起来。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最终回复："很抱歉，临时有事，无法代课。"
发完这条消息，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她本应珍惜这个工作机会，这是她在美国唯一的精神寄托。可现在，连这个简单的承诺都无法履行。
南乔走进浴室，盯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色，干裂的嘴唇，眼下深重的青黑。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身上的T恤散发着淡淡的汗味。这副模样与舞台上光彩照人的舞者判若两人。
水龙头开到最大，南乔将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试图唤醒麻木的神经。水珠顺着下巴滴落，与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混在一起。镜面渐渐模糊，她再也看不清自己的倒影。
回到客厅，南乔的目光落在酒柜上。Keegan收藏的几瓶威士忌整齐排列着，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诱人地闪烁。她从不爱喝酒，但此刻，那种能暂时麻痹神经的诱惑难以抗拒。
第一口威士忌灼烧着喉咙，呛得她咳嗽不止。第二口、第三口下去，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松弛。南乔抱着酒瓶回到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直到视线开始模糊。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战争片，爆炸声此起彼伏。南乔盯着屏幕，眼前的画面与想象中Keegan可能身处的情景重叠在一起。他会不会正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会不会受伤了却无法联系她？那个医疗包里的注射剂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他胸前的伤疤从未提起过？
这些问题像毒蛇般缠绕着她的思绪，越勒越紧。南乔抓起遥控器狠狠砸向电视，战争画面应声消失。寂静重新笼罩房间，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回荡。
不够。还不够安静。那些可怕的想法仍在脑海中尖叫。
南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书架，将Keegan的军事书籍一本接一本扫到地上。厚重的精装书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极了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她继续着这场破坏，直到整个书架空空如也。
接下来是茶几上的杯子、花瓶、相框。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痛快，满地碎片反射着吊灯的光，像无数个小小的太阳。南乔站在这一片狼藉中央，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
然后她看到了墙上的结婚照——照片里的Keegan穿着白色军礼服，她则是一袭白纱，两人笑得那么幸福。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南乔冲过去，将相框狠狠摔在地上。玻璃四分五裂，但照片本身完好无损，依然甜蜜地微笑着。
南乔跪在地上，捡起一块玻璃碎片。锋利的边缘在指尖闪着寒光。她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将玻璃片贴近皮肤——
刺耳的哨声突然在公寓内响起。南乔茫然四顾，才发现是自己不小心压到了挂在脖子上的军属紧急哨。哨声尖锐而持续，像警报般回荡在房间里。
理智瞬间回笼。南乔惊恐地看着手中的玻璃片和满地狼藉，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哨子从唇间掉落，她蜷缩成一团，无声地啜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急促地响起，紧接着是重重的敲门声。"海军安全！请立即开门！"
南乔僵在原地，不敢回应。门外传来对讲机的嘈杂声和钥匙转动的声音。门被猛地推开，两名全副武装的海军安全人员冲了进来，枪口朝下但随时准备抬起。
"女士？您是否遇到紧急情况？"领头的安全人员警惕地环视混乱的客厅，目光最终落在蜷缩在角落的南乔身上。
南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下意识地藏起手中的玻璃片，但这个动作反而引起了安全人员的注意。
"女士，请放下手中的物品！"安全人员的语气骤然紧张，枪口微微抬起。
南乔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那块玻璃。她颤抖着松开手，玻璃片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我...我不是..."她艰难地组织着英语单词，"没有危险...只是...不小心..."
安全人员没有放松警惕，但稍微放低了武器："女士，我们需要确认您的身份和状况。您是Keegan Douglas中士的妻子？"
南乔点点头，泪水再次涌出。
"您是否受伤？是否需要医疗援助？"
南乔摇头，抱紧自己的膝盖。她感到无比羞耻，只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
安全人员通过对讲机低声汇报了几句，然后对南乔说："Douglas中士已被通知。在此期间，我们会在门外值守以确保您的安全。"
他们退到门外，但并未离开。南乔听到其中一人说："看起来像精神崩溃，没有入侵者痕迹。"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南乔心里。精神崩溃。她，俞州艺术学院最优秀的毕业生，舞台上光彩夺目的舞者，现在成了别人口中的"精神崩溃"案例。
南乔机械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手指被割破了几处，但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血迹在地毯和玻璃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某种抽象的艺术品。
三小时后，公寓门再次被猛地推开。Keegan站在门口，作战服上还带着尘土和汗水，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混乱的客厅，最终锁定在南乔身上。
"乔！"他冲过来，跪在她面前，双手颤抖着检查她身上的伤痕，"上帝啊，发生什么了？"
南乔看着他满是担忧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愤怒。就是这个人，把她带到这个陌生的国家，然后一次次离开，留她一个人面对所有的恐惧和孤独。
"你去哪了？"她的声音嘶哑而陌生，"八天...整整八天...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是什么感觉吗？"
Keegan试图拥抱她："任务必须延长，我无法联系你。但一接到消息我立刻赶回来了。"
南乔推开他："每次都这样！'任务延长'，'无法联系'，'很安全'！你知道这些话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可能正躺在某个战场的血泊里，而我却在这里傻等着！"
Keegan的表情从担忧转为困惑："乔，我解释过我的工作性质。这次只是野外演练，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南乔冷笑一声，指向他的背包，"那为什么需要医疗包？为什么你胸前有那道伤疤？你总是说'别担心'，却从不告诉我真相！"
Keegan的眉头紧锁："我告诉过你，那是训练事故。军人的工作本来就有一定风险，但这次真的只是常规任务。"
"常规任务？"南乔的声音越来越高，"那为什么邻居告诉我，上次你出任务时，有人被送进了医院？为什么Jenny说你们队去年有人再也没回来？"
Keegan的脸色变了："谁告诉你这些的？"
"这不重要！"南乔站起来，踉跄了一下，"重要的是你把我带到这里，却让我活在谎言和猜测里！我失去了我的事业、我的朋友、我的家人，而你...你只在乎你的任务！"
Keegan也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受伤："这不公平，乔。我为你调整了岗位，减少了外勤，每天尽可能联系你。你要我怎么做？彻底放弃我的职业？"
"我要你..."南乔的声音突然哽住，"我要你平安回来...每次都要...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整天提心吊胆地等着..."
她的双腿突然失去力气，跪倒在地。Keegan立刻上前扶住她，但南乔挣脱开来："别碰我！你只会一次又一次地离开...而我...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Keegan的手悬在空中，表情痛苦而困惑："乔，你需要帮助。我们可以找基地心理医生——"
"我不需要心理医生！"南乔尖叫起来，"我需要一个不会突然消失的丈夫！"
门铃再次响起。Keegan烦躁地去开门，门外站着气喘吁吁的姚昕，行李箱还立在脚边。
"南乔呢？"姚昕用中文质问，不等回答就挤进公寓。看到客厅的混乱和跪在地上的南乔，她倒吸一口冷气，转身就给了Keegan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对她做了什么？"姚昕像护崽的母狮般挡在南乔面前，"我就知道会这样！跨国婚姻，军人，语言不通，她一个人在这里无亲无故——"
Keegan捂着脸，用英语说："我没有伤害她！我刚从任务回来，发现她这样！"
姚昕将信将疑，转身扶起南乔："乔乔，怎么回事？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南乔看着闺蜜熟悉的面孔，突然崩溃大哭："昕昕...我想回家...我想妈妈..."
姚昕紧紧抱住她，怒视Keegan："看看你干的好事！在中国她是多么优秀的舞者，现在呢？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这个鬼地方！"
Keegan站在原地，脸上的掌印清晰可见，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迷茫和痛苦。他看着抱在一起哭泣的两个女孩，又环顾四周的狼藉，最后目光落在南乔手腕上细小的伤痕上。
突然，他的表情变了。军人特有的冷静分析取代了先前的情绪化。他慢慢走近，单膝跪在南乔面前。
"乔，"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上次我离开时，你是不是也这样...害怕？"
南乔没有回答，但颤抖的肩膀已经说明一切。
Keegan继续问："是不是每次我出任务，你都...无法控制地想象最坏的情况？"
姚昕皱眉看着Keegan："你这是什么白痴问题？她当然会担心！"
Keegan没有理会姚昕的插话，而是轻轻握住南乔的手："乔，看着我。你是不是...感到我会永远离开你？即使理智上知道任务很安全？"
南乔终于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Keegan眼中的不是责备，而是某种认知和理解。
"我...我不知道..."她哽咽着，"我只知道当你不在时，我...我不再是我自己..."
Keegan深吸一口气，转向姚昕："谢谢你赶来。我想南乔需要专业帮助...她可能患上了分离焦虑症。"
姚昕愣住了："什么症？"
"一种焦虑障碍，"Keegan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与亲密的人分离时会引发极度恐惧和生理反应。在军人家庭中并不罕见。"
南乔茫然地看着Keegan："你是说...我疯了？"
"不，"Keegan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我是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但我们需要一起面对它。"
姚昕看看Keegan，又看看南乔，表情软化了些："所以...你不是家暴男？"
Keegan苦笑："上帝啊，当然不是。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姚昕长出一口气，扶着南乔坐到沙发上："好吧，看来我可能...有点反应过度了。"她看向Keegan脸上的红印，"那个...抱歉啊。"
Keegan摇摇头："不必道歉。你是个真正的朋友。"他转向南乔，声音轻柔但坚定，"乔，我承诺过保护你，包括保护你远离自己的恐惧。从今天起，我们会寻求最好的专业帮助。我也不会再隐瞒工作的任何细节——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一切。"
南乔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的风暴似乎稍稍平息。她疲惫地靠进姚昕怀里，轻声说："我想我需要帮助...我不想再这样了..."
Keegan跪在沙发前，握住她的手："我们会度过这个难关的，一起。"
姚昕看着两人，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我得在这住几天了。乔乔，你家有吃的吗？这一屋子乱的..."
这个平常的提问让南乔突然笑了出来，尽管笑声中还带着啜泣。Keegan也跟着微笑，眼中的阴霾第一次散开些许。
窗外，圣地亚哥的夜幕已然降临。公寓里依然凌乱不堪，但某种新的希望，正在这片狼藉中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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