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祁文中三十二岁的生辰。依着北平商界的旧例,这天祁府张灯结彩,宴席摆得热闹非凡,各色宾客如流水般穿梭不息。我以“表妹”的身份在府上帮忙招待,身上穿着祁文中特意为我置办的新旗袍——墨蓝色的缎面上绣着银白的梅花,针脚细腻得像冬日落下的第一场雪。那剪裁贴合得让我自己都愣了一下,低头看时,竟觉得像是量身定做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我压低声音问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
祁文中嘴角轻轻一扬,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一个古董商的眼睛就是尺子。”
宴席间,我总能感觉到周围若有似无的目光在我和祁文中之间打转。有探究的,有好奇的,还夹杂着些不怀好意的意味。张世尧虽没亲自露面,却派了李副官送来“贺礼”——一把装饰华丽的匕首,刀鞘上刻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识时务者为俊杰”。
“替我谢谢张师长美意。”祁文中接过匕首,神色没有丝毫波动,随手递给了身后的管家,“入库吧。”
李副官的目光在我身上略作停留,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随即堆起一张笑得过于热情的脸:“季小姐别来无恙?那日匆匆一别,师长甚是挂念呢。”
我硬生生挤出几分敷衍的笑容,嘴上随意应了几句,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他似乎并不知道河南那场遇袭的事,否则眼前的这番平静怕是难以维持。
宴席渐入佳境时,我端上了为祁文中准备的礼物。那是一套自制的文物修复工具:用钟表发条改制的精细镊子,特殊处理过的毛笔,还有几瓶按现代配方调制的清洁剂。盒子打开的一瞬间,围观的宾客纷纷探头,低声议论。
“这些配方来自……呃……祖父的秘方。”我话到嘴边险些说漏,抬眼正好撞见祁文中投来的警告目光,连忙咽下了后半截的话。
然而,当祁文中拿起那把小镊子对着灯光仔细端详时,脸上的惊喜却是藏不住的:“这做工……比英国进口的还要精细。”
宾客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只有我注意到他指尖在镊柄上摩挲的小动作——那是他极满意时才会有的习惯。
等宴席散去,夜风卷着凉意悄然钻进后院,我和祁文中坐在亭子里浅酌。他给我披上一件薄毯,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谢谢你的礼物。”他晃着酒杯,眼神温和了些,“很实用。”
“比起那些你送的贵重物件,可算不得什么。”我低头抿了一口茶,苦涩的滋味顺着舌尖滑下。
“贵险与否,全看用心程度。”他仰头望着远处挂起的红灯笼,语调平淡却不失深意,“这些年收到的礼物大多是阿谀奉承的东西。你的这套工具……不一样。”
月光洒下来,笼罩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精于算计、手腕凌厉的古董商人,而更像是一个疲惫不堪的普通人。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时代,祁文中的孤独或许比我想象的更深刻。
“祁文中,”我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轻得怕惊扰了这片夜色,“如果你有时光倒流的力量,最想改变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仿佛思绪飘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杯中的月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映得他的神情愈发晦暗。“父亲死的那天。”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被人用假古董骗光了家产,气急攻心……而我当时正在天津验货,没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我的心猛地一揪。在现代社会,这样的悲剧或许只需要一个电话就能避免。
“你呢?”他忽然回过神来,反问我。
“我想救一个学生。”我的喉咙发紧,脑海中浮现出实习那年的场景。带队去石窟考察时的山体塌方,那个为了推开我而被埋在废墟里的女孩,才二十四岁而已。
我们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折射出相似的疼痛与无奈。这一瞬间,时空的隔阂仿佛消散了,只剩下两个怀念逝者的普通人,借着夜风的凉意,将心底的伤痕轻轻地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