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郎举着裂镜的手稳得像块石头。
镜中那张脸眼尾上挑,鼻梁比我高半寸,分明是陌生的,可我盯着盯着,后槽牙突然发酸——像极了昨夜林若兮说“虚空界的一部分”时,我心口泛起的钝痛。
“你是虚空裂隙崩开那夜,从混沌里挤出来的意识。”他盲眼白纱被风掀起又落下,“我捡你时,你攥着半块演天诀残卷,混着虚空戾气。”
我摸出怀里的玄玉。
从前它温得像块软玉,此刻贴着手心发烫,纹路里翻涌的黑雾,和十岁雪夜他捏我手教我画卦时,袖中沉水香底下那缕阴寒,对上了。
“所以你教我演天诀,是让我当封印?”我笑了,指甲掐进掌心,“当年说‘关门弟子’,原是哄小傻子。”
他没接话,指腹蹭过琴弦:“你体内的虚空意识,和演天诀缠成了死结。”
院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赵无极大步跨进来,林若兮扶着门框喘气,两人袖中都沾着朱砂——是布归元阵的痕迹。
“沈怀瑾,我爹手书上说的是真的。”赵无极把纸片拍在石桌上,“你根本不是他亲传!”他转头对林若兮喊,“布阵!剥离虚空意识,还他个干净身子!”
顾九郎突然抬手。
琴弦嗡鸣,他盲眼转向赵无极大致的方向:“剥离的话,这孩子会散成齑粉。”
我盯着玄玉里翻涌的黑雾。
陆家祭天殿的信还在袖中硌着,三姓童男童女的血,陆相要借虚空之力控圣心——这些事,比我这条命金贵。
“剥离。”我按住玄玉,黑雾突然窜上手腕,“只要能断了陆家的局,散就散了。”
顾九郎的手指在琴弦上顿住。
子时祭天殿。
苏挽歌的琵琶弦擦过我耳际,她贴着我耳边说:“东南方有三个暗桩,我用醉香迷了。”她腰间挂着前朝皇族的玉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蹲在殿顶琉璃瓦上,怀里抱着从顾九郎那儿顺来的七弦琴——他说这琴是当年演天诀的载体。
底下祭坛上,陆明远穿着玄色祭服,正把最后一个童女推进血池。
“陆公子好兴致。”我跳上供桌,七弦琴往地上一磕,“借虚空界的力控皇帝,这主意谁教的?令祖父?”
陆明远的脸白了一瞬,又涨得通红:“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站在祭天殿——”
“我算什么?”我捻起琴弦,演天诀的卦象顺着琴音漫开,“观星境看星,通微境看气,窥天境……”我指尖发力,琴弦绷断一根,“看的是人心底的脏。”
殿外突然传来琴鸣。
顾九郎拄着盲杖走进来,白纱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怀瑾说的对。陆相勾结虚空界的信,我前日已呈给陛下。”
陆明远踉跄后退,撞翻了香案。
供香滚落在地,火星溅进血池——虚空裂隙的呜咽声,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封不住了!”林若兮的声音从殿后传来,“归元阵需要阵眼!”
我望着裂隙里翻涌的黑雾。
它们裹着我的玄玉,裹着演天诀的残卷,裹着十岁雪夜顾九郎身上的沉水香——原来我早就是这团混沌的一部分。
“苏姑娘。”我解下腰间玉佩,塞进她手里,“替我看眼,没这些阴私的天。”
她攥紧玉佩的手在抖,眼尾红得像要滴血:“沈怀瑾你敢——”
我转身冲进裂隙。
黑雾裹着我往上涌,七弦琴在手里发烫,演天诀的卦象在眼前炸开。
顾九郎的琴音追着我,混着赵无极喊“启动归元阵”的嘶吼。
最后一刻,我听见苏挽歌的琵琶弦断了一根。
再睁眼时,是在国师府的偏厅。
顾九郎坐在我床前,盲杖靠在椅背上。
“虚空裂隙封了。”他说,“归元阵把你体内的虚空意识,连演天诀一起,封进了裂隙深处。”
“那我现在算什么?”我摸了摸脸,镜中还是原来的模样,“没了演天诀的废物?”
他摇头:“你是沈怀瑾,我关门弟子。”
后来顾九郎辞了国师位,赵无极大骂他老糊涂,到底还是接了印。
苏挽歌带着我的玉佩离开京城,说要去看江南的春。
我有时候坐在廊下,能听见很远的地方,有琴音飘过来,像极了顾九郎弹的那曲无声调。
数月后。
江南小城的雨细得像牛毛。
我蹲在酒楼檐下,怀里抱着把破酒壶。
酒气混着雨气漫开,隔壁桌两个说书人正聊“国师弃徒”的故事。
“听说那沈怀瑾为封虚空,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瞎说!我表舅在京城看见,有个穿青衫的,长得跟沈怀瑾似的,上个月在城西酒肆喝得烂醉,手里还攥着块玄玉——”
我仰头灌了口酒。
雨水顺着屋檐滴在酒壶上,叮咚作响。
远处传来模糊的琴音,像有人在弹那曲无声调。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拎着酒壶往巷子里走。
青石板湿滑,我踩上去差点摔个踉跄——怀里突然一热,半块玄玉从酒壶里滚出来,纹路里竟泛着极淡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