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出租屋那根老水管终究没扛住酷寒,“嘎嘣”一声脆响,裂开的口子像张狞笑的嘴,冰水猛地喷溅出来,瞬间就把厨房地面变成了滑溜溜的冰面。我猝不及防,穿着单薄的拖鞋一脚踩进去,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钢针,顺着脚底板直往上钻,脚趾头很快就冻得没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木然的麻。我手忙脚乱地试图堵住缺口,水却喷得更凶,冰水混合物溅在脸上,激得我浑身一哆嗦。完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了动静——不是寻常的脚步声,是沉重的、有节奏的“咚!咚!咚!”,一声声砸在水泥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由远及近,仿佛整栋老楼都在跟着震颤。紧接着,一个炸雷般的大嗓门就在门外响起:“咋整的啊?!楼下都淹成河了!开门!快开门!” 那声音穿透门板,带着东北特有的穿透力。
我狼狈地拉开门,门外站着个高大的女人,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大棉袄里,像一堵挡风的墙。她的脸蛋冻得像熟透的山里红,眉毛、睫毛甚至额前散落的碎发梢,都结着一层晶莹的白霜,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瞬间凝成小冰晶。她那双眼睛又黑又亮,此刻正带着点愠怒和急切扫视着屋里的狼藉。
“哎妈呀!瞅你这笨手笨脚的!” 她嘴里数落着,动作却快得像一阵风。根本没等我反应,她就利索地甩掉了脚上那双看着就分量十足的大棉靰鞡(后来我才知道这笨重又暖和的家伙叫这名),一双穿着厚毛袜的大脚“啪叽”一声就毫不犹豫地踩进了我屋里那片冰冷的汪洋里。那声响听得我牙根都发酸,心里猛地一揪:这得多凉啊!
她猫下腰,那宽厚结实的肩膀几乎卡在水槽下方的柜门框上,费力地往里钻。我看着她笨拙又坚决的样子,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只见她戴着厚厚的棉手闷子(那手套厚得像个棉垫子),摸索着找到水阀,嘴里“吭哧”地使劲儿,手上猛地一拧——“咔哒!” 那嚣张喷涌的水龙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蔫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漏水声。
“这破玩意儿!阀芯儿指定冻完犊子了!” 她直起身,甩了甩手套上的水珠,几滴冰凉的泥点溅到我脸上。“等着!别动!” 没等我那声卡在喉咙里的“谢谢”说出口,她又像阵风似的,“咚咚咚”跑回楼下自己家。不过两三分钟,她就拎着一个旧得掉漆的工具箱上来了,叮叮咣咣一阵熟练的操作,真就给换好了新阀芯。整个过程麻利得让我这号称搞技术的男人汗颜。
“谢…谢谢啊,姐。” 我冻得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只能搓着僵硬的手,感觉一股暖流从心底悄悄涌起。
“谢啥谢,邻里邻居的,远亲不如近邻!” 她这才有空仔细打量我,那目光像探照灯,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直爽,“新搬来的?瞅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儿,是打南边来的吧?哎呦,这屋让你整的,跟冰窖没啥两样!等着!” 她再次风风火火地跑开,不一会儿端回来一个沉甸甸的搪瓷盆。盆里是几块烧得通红透亮的炭火,上面盖着一层灰白的草木灰,一股带着柴火焦香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气。
“放屋当间儿,离远点,别烫着!赶紧暖暖你那冻成冰棍的脚丫子!” 她把盆往地上一墩,那暖烘烘的热浪立刻升腾起来,厨房里的冰寒似乎被逼退了几分。她脸上露出点满意的神色,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叫王雨,住楼下,楼上楼下都叫我雨姐!有啥事儿吱声,别抹不开面子!” 说完,利落地套上那双大棉靰鞡,留下那句“有事儿吱声”和满屋子实实在在的暖意,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下楼去了。我望着那盆跳跃着暖红火光的炭盆,冻僵的心似乎也一点点化开了。
后来,我成了她那个小小吃铺的常客,说是帮忙,其实净是帮倒忙。看她包饺子,那双手灵巧得像变魔术,面皮摊开,馅料一勺,手指翻飞间一个圆鼓鼓、胖乎乎的元宝就立在了盖帘上。我学着样儿,捏出来的饺子却歪歪扭扭,十个下锅得有八个咧嘴笑开了花。雨姐看着我的“杰作”,笑得前仰后合,腰都直不起来:“哎呦我的大兄弟!你这饺子包得,咋跟让驴踢了似的?褶儿都捏到姥姥家去了!” 她嘴上损着人,手上却不含糊,重新拿起我包坏的饺子,几下就捏拢了破口,动作快得让我眼花缭乱。看着她那双骨节分明、沾着面粉的大手,我心里嘀咕:这手能扛麻袋,能修水管,能揍野狗(她后来跟我说的),居然还能把饺子包得这么好看,真是奇了。
店门口那口半人高的酸菜缸,是冬天的标志。厚厚的冰层把缸口封得严严实实。雨姐抡起那根油亮的枣木棒槌,“咣!咣!咣!” 几下砸下去,冰屑四溅,露出下面金灿灿、水灵灵的大酸菜。她伸手捞出一颗,利索地剥掉外面的大叶子,那酸冽清爽、带着独特发酵气息的味道,猛地冲进鼻腔,混着雪后凛冽干净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闻见没?这才叫正经味儿!超市里那袋装的,软趴趴的,不行!差老远啦!” 她一边麻利地切着酸菜丝,一边跟我念叨,语气里满是骄傲。我深深吸了一口,那独特的酸香仿佛钻进了五脏六腑。
最让我震撼的是她的力气。一场大雪过后,给小吃铺送面粉的小货车陷在了巷口的雪窝里,后轮徒劳地空转,司机急得满头大汗。雨姐从店里探头看了一眼,二话没说,回屋套上她那件沾满油渍却异常厚实的大棉袄,找了根粗麻绳,一头利索地缠在打滑的车轮上,另一头往自己宽厚的肩膀上一搭。“一二!走你——!” 她一声闷吼,像头使力的耕牛,腰猛地向下一沉,脚下那双大棉靰鞡在厚厚的积雪里“嘎吱”作响,硬生生蹬出两个深深的坑!只见那沉重的车身猛地一颤,竟被她一个人给拽了出来!司机都看傻了。她松开绳子,拍打着身上沾的雪沫子,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得意又爽朗的笑容,冲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我扬了扬下巴:“咋样?傻眼了吧?姐这膀子力气,可不是白吃干饭的!” 阳光照在她通红冒热气的脸上,那一刻,她仿佛浑身都在发光。
收摊后的夜晚,是小店最宁静温暖的时刻。炉膛里烧着晒干的豆秸,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像在唱一首温暖的小曲儿。整个屋子被烘得暖洋洋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食物余香和柴火的焦香。我俩盘腿坐在烧得热乎乎、烙得屁股舒坦的火炕头上。她喜欢泡一大搪瓷缸子滚烫的茉莉花茶,茶叶放得足足的,酽得发苦,热气蒸腾着熏着她的脸。我则抱着我的保温杯,小口啜着温水。
她跟我唠嗑,话题永远带着浓重的黑土地气息:
“眼瞅着快开春了,得赶紧把后院那大棚扣上塑料布了,去年种的旱黄瓜水灵灵的,卖得可好了,老主顾都惦记着呢!”
“后院那几只溜达鸡,开春指定能下蛋了!到时候给你攒着,那蛋黄颜色金黄金黄的,比超市买的饲料蛋香一百倍!你就等着吧!”
“等开江(江河解冻)的时候,咱得起早去江边等着,买那刚捞上来的开江鱼!那鱼鲜得啊,啧啧…用江水炖,放点大酱,啥调料都不用,鲜掉眉毛!”
“前儿个隔壁张婶儿给了点她家种的苏子叶,味儿可正了!改天姐给你包点苏耗子尝尝(一种用苏子叶包裹的粘豆包),那叫一个香!”
她也爱听我讲南方的事儿,讲那些摩天大楼、穿梭的地铁、精致的咖啡馆。她听得很认真,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新奇的光,像个求知的孩子。末了,总会满足地咂摸一口酽茶,靠在暖烘烘的炕柜上,笃定地说:“你们上大学那地方,听着是挺好,高楼大厦的,热闹!就是吧……冬天睡觉肯定不得劲儿!哪有咱这火炕舒坦?烙着腰,暖着背,啥寒气都给逼出去!睡一宿,浑身筋骨都松快!” 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
有时候忙累了,她也不讲究,就那么靠着炕柜打盹。炉膛里跳动的火光映着她有些粗糙但线条清晰的脸庞,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眉宇间那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心里头就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安稳和踏实感,仿佛外面再大的风雪,也吹不进这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她会突然惊醒似的睁开眼,眼神还有点迷蒙,却准确无误地抓起炕头温着的小锡壶,给我面前的酒盅里倒上一点清澈辛辣的小烧(东北本地白酒),自己也满上一盅:“来,小子,抿一小口,甭多喝,就驱驱这骨缝里的寒气!” 那酒入口像条火线,辣得我龇牙咧嘴,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却仰头一饮而尽,面不改色,随即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爆发出一阵爽朗又带着点促狭的大笑,笑声震得炕桌都嗡嗡响。
东北的冬天,风雪总是说来就来,蛮横不讲理。有一回我加班到很晚,刚走出办公楼,就被卷进了铺天盖地的“大烟炮”里。狂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积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生疼。雪粒子又密又急,白茫茫一片,连几步外的路都看不清了。风大得让人站不住脚,只能弓着腰,顶着风艰难地挪步。更糟的是,手机被这极寒一冻,直接黑屏关机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深的雪窝子里挣扎,方向感完全迷失,四周只有风的怒吼和一片混沌的白。心里开始发慌,一种被冰冷世界吞噬的孤独感和恐惧感慢慢爬上来,这鬼天气,不会真栽在这吧……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风雪弥漫的前方,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点昏黄的光,正艰难地、一深一浅地朝我这边移动。那光点越来越近,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轮廓在风雪中逐渐清晰——是雨姐!她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厚厚的军大衣外面还围了一条能遮住半张脸的大围巾,只露出两只焦急搜寻的眼睛。她一手费力地举着手电筒对抗着狂风,另一只手,竟然还拎着一件看起来就无比沉重、毛茸茸的老羊皮袄——那是她爹留下的老物件,又厚又重,能当被子盖。
“你彪啊!王八犊子玩意儿!这天儿你也敢往回走?!不要命啦!”
她冲我吼,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但那熟悉的、带着焦急和怒气的劲儿,像一股暖流瞬间冲进了我被冻僵的心里。她冲到我跟前,不由分说就把那件沉甸甸、带着浓重羊膻味和烟火气息的皮袄裹在我身上。那皮袄外面冰凉,内里的羊毛却似乎还残留着屋里的暖意。紧接着,她又手忙脚乱地把自己头上的大围巾解下来,胡乱地、一层层缠在我头上、脸上,只给我留出一条勉强能看路的缝。她自己就只剩下棉袄的帽子勉强护着头颈,瞬间,风雪就灌满了她的领口。我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眉毛上迅速凝结的冰霜,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傻愣着!跟紧我!踩我脚印!踩实了!”
她几乎是命令道,猛地转过身,用自己宽厚的后背替我挡住了最猛烈的风头,然后迈开那双穿着大棉靰鞡的脚,狠狠地踏进厚厚的积雪里,踩出一个深深的、坚实的坑。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她就那样弓着腰,顶着风,在前面艰难地开路。我赶紧低下头,紧紧盯着雪地上她刚刚踩出的、还冒着一点热气的脚印窝,把自己冰冷的脚,深深地、稳稳地,嵌进那一个个温暖的凹痕里。风雪依旧在耳边疯狂地咆哮、撕扯,冰冷的雪粒打在羊皮袄上沙沙作响。但我的身体被那件带着她体温和气息的厚重皮袄紧紧包裹着,前方是她那像山一样替我阻挡风雪的宽厚背影,脚下是她为我踏出的、无比踏实的归途。那颗在风雪中慌乱冰冷的心,仿佛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攥住,又妥帖地放回了胸腔最安稳的位置。暖烘烘的,踏实实的。
什么海誓山盟,什么花前月下,都比不上这狂暴风雪夜里,她沉默地用双脚为我踩出的这一串通向温暖和安全的、深深刻在雪地上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