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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灶坑里温着的土豆,暖乎又踏实。变故的苗头,其实早就像锅沿边悄悄溢出的酸菜汤,只是我没留心。
那天周末,我和雨姐去县城边上的农贸市场拉秋菜。她穿着那件油渍麻花的旧棉袄,蹬着大棉靰鞡,正跟卖白菜的老农唾沫横飞地砍价,那股子泼辣劲儿和爽朗的大笑在嘈杂的市场里格外扎眼。
“五毛!就五毛!你这老帮菜别糊弄俺们城里人!”她拍着半人高的白菜垛,震得菜叶子簌簌掉。我笑着帮她往三轮车上搬,她顺手用袖子抹了把我额头蹭上的灰,动作自然又亲昵。
就是这平常的一幕,落进了不该看见的人眼里。几天后,我妈的电话就带着冰碴子砸了过来,声音又急又气:“儿子!你是不是魔怔了?!你王姨都跟我说了!她在市场亲眼看见你跟个…跟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拉拉扯扯,还穿得破衣烂衫的,像个啥样子!说是在楼下开小吃铺的?叫王雨?是不是?!” 王姨是我妈多年的老同学,就住在县城,我竟忘了这层关系。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握着手机,听着厨房里雨姐“咣咣”剁排骨的声响,那每一下都像砸在我心上。
“妈,雨姐她人特别好,特别实在……” 我试图辩解,声音干涩。
“实在?实在能当饭吃?!” 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王姨说了,那女人嗓门大得吓人,跟人砍价像吵架,手脚粗得跟老爷们似的!你爸好歹是个退休干部,你要找个这样的儿媳妇,让我们的老脸往哪搁?亲戚朋友怎么看?过年聚会带出去,人家问‘你儿子对象做什么的?’我们咋说?‘颠大勺的’?!”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过来。“你爸气得血压都高了!给你介绍银行的小李哪点不好?清清白白大学生,工作体面!你跟这个…这个雨姐,赶紧断了!听见没?不断,今年过年你也别回来了!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电话被狠狠撂下,刺耳的忙音像无数小锤敲打着我的太阳穴。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雨姐宽厚的背影。她剁排骨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厚重的砍刀搁在案板上。她没回头,肩膀微微塌着,沉默地用围裙擦着手,那围裙上还沾着新鲜的肉沫和油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地开口,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家里…知道了?是…王婶儿?” 她居然猜到了是谁。这个小县城,终究是没有秘密的。我喉咙发紧,艰难地“嗯”了一声,羞愧得抬不起头。炉膛里的火明明烧得很旺,我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冒。
“你爹妈…说得在理。” 她慢慢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亮晶晶、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黯淡无光。她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机械地搅动着缸里的水,哗啦哗啦的水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咱俩…搁一块堆儿,是扎眼。我一个成天围着锅台转、满身油烟子味的粗人,跟你这斯斯文文的…是不登对。” 她搅水的动作越来越用力,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脚。“你爹妈要的是个体面,是能拿得出手、说得出口的儿媳妇。我这样的……”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自嘲和认命的苍凉,“站在你们家亲戚堆里,那就是个笑话。”
“我不在乎!” 我冲上前想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雨姐,你比她们谁都强!你实在,能干,心肠热乎!过日子不就图这些吗?我跟他们说清楚……”
她轻轻却坚定地挣开了我的手,那微小的抗拒像一盆冰水,把我从头浇到脚。“过日子?” 她抬眼直视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过日子不是俩人关起门来过家家!那是你爹妈,生你养你的亲爹妈!为了我,跟他们闹翻?往后年节咋过?亲戚走动咋办?口水都能淹死人!日子久了,那点情分磨没了,就剩下怨,剩下悔。何苦呢?” 她的话像她手里的砍刀,又沉又钝,却刀刀见血,把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劈得粉碎。我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可这现实,怎么就这么疼?
那晚的火炕,第一次让我觉得烙得慌。她泡的茶酽得发苦,我们谁也没喝。豆秸在炉膛里噼啪作响,像是在燃烧着某种无声的告别。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家里的压力如同雪崩。我爸亲自打来电话,声音像冻透的石头,砸得我耳膜生疼:“小子,你要还有点良心,就立刻跟那个王雨断了!别逼我亲自过去!我们丢不起这人!” 每一个电话铃声都像催命符,每一次通话后,雨姐的沉默就更深一分。她依旧早起生炉子,熬那稠乎乎的大碴粥,包那圆鼓鼓的饺子,只是不再哼小调,笑容也像被冻住了。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蒙上了化不开的阴云。她开始刻意保持距离,晚上不再拉着我坐在炕头天南地北地胡侃,而是早早收拾完,背对着我躺下。明明躺在同一个热炕上,我们之间却仿佛隔着一条结了冰的黑龙江。
我明白,她在用沉默逼我,也在用沉默凌迟她自己。这种无声的煎熬,比任何争吵都更折磨人。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封了路。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单位赶回来,推开小吃铺的门,心猛地一沉。炉子封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热气。店里前所未有的整洁,桌椅归置得棱是棱角是角,地面拖得能照出人影,连平时堆在角落的杂物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雨姐就坐在冰冷的火炕沿上,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得起毛的军绿棉袄,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旅行袋,还有两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纸箱子。她看见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回来了?正好。”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冻得梆硬。“雨姐…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嗯,得走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动作刻意想显得轻松,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老家…有点急事,催我回去。这店…先关一阵。”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走到那个油腻腻的木头柜台后面,弯腰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个用洗得发白的旧红布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是那个装零钱的、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铁皮月饼盒子。她把它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金属触感。
“这…?” 我茫然地捧着盒子,指尖冰凉。
“你上回帮我垫的买豆油钱,还有…这几个月的房租、饭钱。” 她指了指楼上我住的小屋,“都在这儿了,一分不少。你点点。”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
“我不要!” 我像被火烫到一样,想把那冰冷的盒子推回去,声音陡然拔高,“雨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
“拿着!” 她突然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当初在风雪中命令我踩她脚印一样。她一把按住我的手,那双手依旧粗糙有力,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咱俩…就到这儿了。”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我,眼圈通红,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铁,异常坚硬。“听你爹妈的。找个…门当户对、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安安稳稳过日子。别犯浑,别犟。”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
“雨姐……” 我喉咙像被滚烫的酸菜汤堵住,千言万语翻涌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瞬间冲垮了堤防,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她没再看我,弯下腰,像扛起一袋百斤面粉一样,轻松地拎起那个沉重的旅行袋甩到肩上,又俯身扛起一个纸箱。动作依旧利落,背影依旧宽厚,却透着一股一去不回的决绝。“走了。屋门钥匙…放灶台上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你…自己好好的。天冷…水管子,自己长点心眼儿,学着弄弄。”
说完,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店门。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片,像饿狼般猛地扑了进来,瞬间吹乱了她的头发,扑打在她单薄的棉袄上。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停顿,像她无数次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那样,弓着背,扛着沉重的行李,一步,一步,深深地踩进门外那没过小腿肚的、厚厚的积雪里。风雪狂暴地撕扯着她的身影,很快,那个熟悉的、像山一样可靠的背影,就被无边的白茫茫吞噬了。只在店门口,留下了两行深深的、倔强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风雪肆虐的、望不到头的远方。
我像个木头桩子,捧着那个冰冷刺骨、又沉甸甸如同铅块的月饼盒子,僵立在空荡死寂的小吃铺中央。灶坑冰冷,火炕冰冷,酸菜缸空了,案板上连粒面粉渣都看不见,空气里最后一丝属于她的、混合着油烟、面香和柴火的气息,彻底被门外涌入的寒风吹散、卷走。只剩下炉膛里豆秸燃尽的冷灰味道,和她那句消散在风里的“好好的”,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满了我的心脏,痛得无法呼吸。
那盆在寒冬里端给我、驱散刺骨冰寒的灶坑火炭,终究还是彻底熄灭了,连一点余温都没留下。风雪夜归路上那双为我踏出坚实道路、指引方向的大脚,踩向了与我人生轨迹彻底背离的远方。东北雨姐实实在在的好,连同那呛鼻子却暖人心窝、扎扎实实的烟火日子,都成了雪地里两行迅速被新雪掩埋的、无声的脚印,成了我怀里这包冰冷又滚烫、永远无法偿还的“债”,成了记忆深处,一缸永远也腌不回当初那个味儿、只剩下酸涩的……老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