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5年的重庆,夜色总是裹着潮气。火锅店的霓虹在雾气中晕成一片红晕,像未干的油画。凌晨一点的解放碑下,只剩24小时的书店还亮着灯,收银员打着哈欠整理着书籍,书页声混着收音机里的电流声,成了这座山城最温柔的安眠曲。
“大家好,欢迎来到《夜雾之声》,我是陈默”
男人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的老唱片,沙哑里带着温钝的钝角。电台调频的杂音中,他按下播放键,一段后摇过后,前奏漫了出来,吉他声像雨滴砸在生锈的铁皮屋檐上。
“有些城市天生就适合发生故事,”他顿了顿,话筒捕捉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重庆就是这样的地方。它的立体,它的潮湿,它永远散不去的雾气,都让相遇变得像命中注定 ”
这一天,重庆正下着淋淋漓漓的大雨,玻璃窗外,暴雨突然倾盆,沈琦抱着湿透的帆布包冲进书店时,头发正往下滴水,主编的声音还在耳膜上嗡嗡震着:“《雨中的大象》?读者要的是糖,是那一瞬间的甜,谁要看你写什么‘雨是倒流的时钟’?”她胡乱抹了把脸,指尖蹭到眼角,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书店暖气开得很足,她缩在文学区的角落,把浸湿的小说集摊在膝头。封面上的蓝绿色大象似乎被泡肿了,像一团化开的眼泪。忽然,收银台上的收音机传来一句熟悉的句子—— “雨,是倒流的时钟,雾,是固态的沉默。” 她猛地抬头。
“而爱是明知徒劳,却仍向虚无投掷回声。”陈默的声音低了下去,背景音里传来纸张翻动的簌簌声,“这是《雨中的大象》这本小说集里我最喜欢的段落。”
沈琦的指甲掐进掌心。桌子前的射灯晃得她睁不开眼,水珠从发梢坠下,在书页上洇出一个小坑。她摸出手机,按键上的水渍让数字键打了滑,第三次才拨通电台热线。
“嘟——”
漫长的等待中,她盯着书店玻璃上的雨痕。它们扭曲了街对面的霓虹招牌,把“重庆”两个字扯成流动的彩绸。
“你好”那道砂砾般的嗓音突然撞进耳膜。
她张了张嘴,喉头却像塞了团雾。
“你在听吗?”沈琦问道,电流似乎让他的呼吸声变得很近,仿佛就贴在耳畔
“我当然在听,现在的雨声,翻书声,还有你紧张的喘气声,不都是正在响起的声音吗,重庆的雨夜像不像一间巨大的录音棚?”
她终于笑出声,眼泪却跟着往下掉:“你看懂了……对不对?”
对面沉默了几秒。她听见打火机“咔嗒”一响,烟丝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混着他的叹息:“写书的人就是个魔术师。你把雾变成固体,把雨变成倒流的时间——”他忽然压低声音,“但魔术师本人,是不是正在某个漏雨的屋檐下哭鼻子?”
沈琦慌忙捂住话筒。远处传来轻轨穿楼的轰鸣,震得书架微微发颤。
“送你首歌吧。”他突然说。
钢琴前奏响起的瞬间,她的脊背倏地绷直。那是The Cure的《Pictures of You》,她曾在小说里写过,失落的灵魂总会在深夜循环播放这首歌。
“歌词里说,你安静地站在雨中,我奔向你的心中去接近你。”陈默的声音几乎融进音乐里,“重庆的雨就该被写成情书,对吧?”
书店的挂钟指向两点。雨势渐弱,水珠从屋檐滴落,在石板上敲出《Pictures of You》的鼓点。林小雨把发烫的手机贴在胸口,忽然觉得这座城变成了一台老式留声机,而她和电波那头的人,正站在同一道裂纹的两端。
二
从那以后,沈琦每晚都会准时给陈默的节目打去电话,一起探讨喜欢的小说,一起放着热爱的音乐
"你知道吗?重庆的雾不是障碍,而是为了让两个注定相遇的人,在足够近的时候才能看清对方。”沈琦在电话里说着
“哦,是吗,那我们什么时候会相遇呢”陈默轻声问到
“早晚会”
那一天,陈默和沈琦聊了很久很久,直到接近凌晨三点,他才刚从电台的电梯里走出门外
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三个月后,那天,陈默独自一人走在重庆的街道上舒缓心情,感受风景,找寻凌晨电台的素材,他逛到很晚很晚,直到临近22点半,他才终于坐上最后一班轻轨前往电台。
轻轨内只有寥寥几人,车顶的白炽灯在玻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陈默靠着车窗,耳机里放映着《Pictures of You》。钢琴声像被雨淋湿的羽毛,轻飘飘落进耳膜。他闭着眼,任由江风从半开的车窗缝里挤进来,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沈琦的短信:我现在就在去往电台的车上,我去找你,我想和你见一面
他嘴角一弯,刚想打字,余光却瞥见一抹蓝绿色,那是一只手表,表带褪色得恰到好处,像被雨水浸泡过的旧画布。他抬头,对面座椅上的女生正低头翻书,发丝垂在书页上,像一帘薄雾。她腕间的蓝绿与手中的《雨中的大象》封面重叠,仿佛小说里的大象突然淌出纸面,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成实体,陈默抬头,望向手表的主人,手表的主人也同时望向他,他们曾经从来没有见过面却总感觉似曾相识
“你也喜欢这本书?”他开口时,声音比电台里更哑,像是被隧道里的风砂磨过。
女生的手指停在“雨是倒流的时钟”那一页。她的眼神晃了一下,像被突然掀开的胶片相机“你的声音,好熟悉呀”车内暗淡的灯光掠过她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陈默?”她试探着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脊,陈默点头,女生笑了,笑得很灿烂“你的声音……好像比电话里更沙哑呀”
陈默也笑出了声,烟嗓里滚着细小的颗粒:“那你该庆幸没在节目里听我咳嗽——上周感冒,直播间差点被我咳成破风箱。”
车厢轻微颠簸,书从她膝头滑落。他俯身去捡,两人的手指同时触到封面上那只流泪的大象。
他握着书没松手,目光扫过她袖口的水渍:“淋雨来的?”
“天气预报说雾大,没提雨。”她扯了扯湿漉漉的袖管,“但重庆的雨从来不讲道理,就像你总在节目里突然切歌。”
“以后不会了”他从背包里摸出半旧的MP3,分她一只耳机。前奏响起的瞬间,她瞳孔微微收缩——是《Pictures of You》,但混着轻轨轧过轨道的轰鸣,和雨点拍打隧道的闷响。
他靠在椅背上,侧脸被光影切割成明暗两半, 沈琦低头笑了,耳机里的歌声唱到“If only I’d thought of the right words(如果我能想到恰当的话语)”她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重重砸在鼓点上。轻轨即将到站,灯光骤然明亮,车门外,夜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他撑开黑伞,伞骨「咔嗒」一声,惊飞了路灯下打盹的麻雀
“往哪走?”她问。
“去有光的地方”他指了指远处二十四小时书店的霓虹”
“你今天不用去电台吗”沈琦问
陈默看了看表“刚过11点,现在还早”
“要不就去你小说集里写的,那家会把拿铁拉花做成大象的咖啡馆吧,他家现在关门了吗”陈默继续问道
“其实那家店倒闭了”她踩碎一片水洼,“但我可以请你吃巷子口的红油抄手——老板总在汤底偷偷加醪糟,吃得人鼻子发酸。”
“像你写的故事一样? ”
“像我们没写完的故事一样。”
雨又下了起来,伞面上响起细密的鼓点。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长,斜斜映在潮湿的台阶上,仿佛时光终于肯为这对灵魂按下暂停键。
三
第二天,沈琦带着疲倦的身体走进出版社,与主编正面撞见
“昨晚干什么了,怎么这么疲惫”
“没什么,见了一个朋友,回去晚了”
“有时间熬夜见朋友,还不如多赶赶稿呢”
“对不起,主编,我马上赶”
说完,沈琦便匆忙地往工位上走去
“等等,我有话跟你说”主编叫住了沈琦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被入选到国外研学了,就在下周的这个时候,你找时间把签证办了,为出发做做准备吧”
“真的吗”沈琦两眼发亮,但一想到陈默的脸庞,她有显得有些犹豫了“可……”
“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到国外研学吗,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机会吗,怎么犹豫了,留在重庆你能写出什么?写火锅店门口黏糊糊的台阶?写轻轨穿楼时震落的墙皮?”她突然压低声音,指尖戳向沈琦胸口,“林小雨,你小说里那只淋雨的大象,只有在更大的雨里才能游起来。”
沈琦没有正面回答,几秒钟的思考后,她回到了工位上
“主编,让我想一想,我晚点给你回复”
“喂,你可要想清楚呀,这次机会错过了,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主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我知道”沈琦回答
晚上,沈琦又给陈默的电台打去了电话:“陈老师,伦敦的雨和重庆的雨,哪个会更有故事?”她忽然问。
他转身,隔音玻璃将两人的影子叠成模糊的灰。导播台的指示灯明明灭灭,在他侧脸投下细小的红痣,像散落的烟灰。
“伦敦的雨绅士,只肯沾湿大衣领子。”他按下播放键,The Cure的旋律水一样漫出来,“重庆的雨是泼皮,专往人骨头缝里钻。”
她笑出声,眼泪却洇湿了书封上的大象:“那……要是泼皮雨遇上绅士雨呢?”
耳机的电流声突然尖锐起来,陈默皱眉调整旋钮,指尖泛白:“它们会在平流层吵架,吵着吵着——”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就化成了雾。”
导播间的玻璃隔不住低音炮的震动,实习生探头提醒:“陈老师,这分贝超标了”
他只是笑:“年纪大了,耳朵钝,得靠音量撑着。”
“我得到了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但我舍不得一个人,我到底该怎么办”
“遵循你内心就行,我想,他也会支持你的”
话虽这么说,但谁也没有看到陈默眼中闪过得一丝不舍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陈老师”
一周后,沈琦搭乘飞机飞向了远方,飞机冲破云层的那一刻,沈琦将额头抵在舷窗上。下方的重庆缩成一块晕染的水彩,陈默的声音突然从降噪耳机里漏出来——是他偷偷塞进她背包的MP3,录音杂糅着电台电流声与沥沥的雨声:有人说雾是固体的沉默,我倒觉得,雾是还没学会降落的雨……”下一句突然被尖锐的耳鸣声切断——那是他偷偷去医院那天录的。
往后的日子里,陈默依然在用沙哑的嗓音和精心挑选的音乐,抚慰着这座不夜城中失眠的灵魂,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在电台播放的时刻,沈琦那头是傍晚的黄昏
半个月后的某个午后,陈默在导播台前剧烈眩晕。监听耳机里的歌声像被摁进深水,鼓点化作沉闷的钝响。
“陈老师,这段音轨要重录吗?”实习生敲了敲玻璃。
他张嘴,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显示器的蓝光里,他看见沈琦昨夜发的照片——她在泰晤士河畔举着透明雨伞,水珠沿着伞骨滚落,像一串未说完的摩尔斯密码。
医生看着诊断书,问到“你之前出过车祸,对吧”
陈默点头,想起曾经的日子,他曾是地下乐队的贝斯手,因一场车祸导致右手神经损伤,再也无法灵活拨弦。音乐梦碎后,他带着沙哑的嗓音和满柜黑胶唱片,躲进电台的隔音间,用旋律为失眠者编织梦境。
医生指着听力图上的陡降曲线:“车祸导致的后遗症,加上长期过度刺激导致听觉神经萎缩。你早该注意到,听高频音时总感觉有种隔膜?”
他攥着诊断书苦笑,想起这些年,总把耳鸣当作重庆轻轨的余震,之前检修设备时,维修工就警告过:“你这监听耳机右声道接触不良,再这么强行开到最大音量,耳朵迟早报废”但是,维修工却不知道,他也仅仅只是想把她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一点。
诊断书上“听觉神经退化”的字样在台灯下泛着冷光。陈默摸出手机,录音功能亮起小红点,他特意把手机贴近话筒,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听清自己的声音:“今晚重庆的月亮很美,可惜被雾吃了大半……”他对着话筒轻笑,沙哑的声波震颤着穿越七个时区,停顿的间隙,远处轻轨呼啸而过的轰鸣,在他耳中却像一列沉默的幽灵火车。
“你记不记得我们说好的?等雾学会降落……”
录音戛然而止。最后的杂音里,有一滴雨砸在麦克风上的轻响——这次他听得分明,因为左耳尚存的听力,正随潮气一点点锈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