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囚

青烟在青铜兽炉中盘成蛇形，我跪坐在师父膝边数他袖口的血点。那些暗红痕迹像某种秘文，从袖口蜿蜒到作画的右手，最后消失在蘸着人鱼膏的笔尖。

"这幅《婴戏图》要送去刑部侍郎府。"师父的盲眼转向庭院，那里挂着上百幅画在风中摇晃，绢布拍打声如同冤魂击掌。他突然掐住我的手腕："记住，戌时三刻若听见画中传来铃铛声，立刻泼黑狗血。"

子夜惊雷劈开画轴，九个扎冲天辫的孩童从绢布爬出。他们脖颈系着银铃，抬着口雕花棺材，棺盖上赫然是我的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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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在寅时三刻惊醒。师父的画笔正悬在《婴戏图》中童子的眼眶上，蘸着人鱼膏的狼毫凝出一滴墨泪。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砖墙，那影子脖颈处竟有圈发亮的缝线。

"寒露，磨墨。"师父的声音像枯叶摩擦石碑。我跪坐在青石板上，看月光把砚台里的朱砂染成淤血的颜色。师父的袖口又添了新血痕，这次是孔雀蓝混着金粉——昨夜给礼部尚书画的《瑞鹤延年图》里，有只鹤啄破了他的手腕。

卯时的雾裹着铁锈味漫进画室时，师父突然攥住我的手腕。他的盲眼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指尖在我掌心画了个倒悬的符咒："今日若有人送画来，就说我上山采松烟墨了。"

我尚未来得及问缘由，门外青铜铃铛突然炸响。九只乌鸦撞死在门环上，黑羽间缠着缕银丝——那是上个月镇北侯家送来《八仙贺寿图》时，裹画轴的冰蚕丝。

师父猛地扯下墙上《钟馗捉鬼图》盖住《婴戏图》，画中钟馗的獠牙竟滴下血来。庭院晾晒的画作集体翻卷，百幅绢素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恍若万千幽魂振袖欲飞。

"去地窖取那坛泡着黑驴蹄子的雄黄酒。"师父的盲眼转向东南角，那里挂着幅空白画轴。当我抱着酒坛返回时，空白画布上赫然显出个倒吊的官服人影，乌纱帽里钻出密密麻麻的蛆虫。

日昳时分，刑部侍郎家的马车碾碎了盘山道的寂静。四个轿夫踏着七星步，轿帘缝隙渗出暗红雾霭。管家捧着鎏金匣子躬身而入，掀开红绸的瞬间，我听见师父后槽牙摩擦的咯吱声。

匣中躺着的竟是半截断指，断面整整齐齐，套着个翡翠扳指。师父的盲眼忽然转向我，浑浊瞳孔里映出我身后景象——那管家肩头坐着个穿红肚兜的童女，正用骨梳给他编发辫。

"上月贵府送来修复的《婴戏图》，今夜子时前必须取回。"师父的指甲抠进砚台，指缝渗出的血竟是墨色。管家肩头的童女冲我咧嘴一笑，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满口金牙。

暮色四合时，师父在庭院布下七星灯阵。七盏青铜灯按北斗方位排列，灯油里掺着我的指尖血。当他把《婴戏图》铺在阵眼时，画中九个童子突然集体转身，原本嬉笑的脸变成哭丧相。

戌时的更鼓刚响过三声，第一滴雨砸在屋檐兽首上。师父用盲眼"望"着我说："寒露，你可知为何总让你寅时磨墨？"

话音未落，画中童子手中的拨浪鼓突然震颤。师父迅速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画上。被血染红的童子们开始转圈，他们脚下的青草迅速枯黄，有只野猫从墙头跃过，瞬间化作白骨。

"因为寅时是阴阳交替的..."师父的话被惊雷劈断。闪电照亮画轴的刹那，九个童子手拉手跨出绢布。他们脖颈的银铃叮当作响，抬着的雕花棺材轰然落地，棺盖弹开的瞬间，我看见了十六年来最恐怖的画面。

棺材里铺满孔雀翎，躺着的少女穿着与我相同的月白襦裙。她心口插着半支断笔，笔杆上刻着我的名字。最诡异的是那张脸——除去眉间多颗朱砂痣，竟与我有九分相似。

师父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的盲眼裂开两道血缝。童子们齐声尖笑，银铃震碎七星灯，绿色鬼火顺着雄黄酒流成毒蛇。我想去扶踉跄的师父，却摸到他后背渗出的墨汁——那墨汁里游动着无数蝌蚪状的符文。

"寒露，咬破手指在棺盖画闭口符！"师父的嘶喊混着咳血声。我颤抖的手指尚未触及棺木，孔雀翎突然暴起，翎眼变成密密麻麻的瞳孔。棺中少女猛然坐起，断笔从她心口飞出，笔尖直刺我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师父扯下《钟馗捉鬼图》掷向半空。画中钟馗竟真的跃出绢素，判官笔架住断笔迸溅火星。童子们的银铃同时炸裂，混着碎瓷片的声浪掀翻屋顶瓦片。

暴雨倾盆而下，我蜷缩在师父染血的道袍里。钟馗与九个童子在雨幕中厮杀，断肢落地即化墨汁。当最后一个童子被撕碎时，钟馗的身影也开始透明，他回头深深望了我一眼——那张怒目虬髯的脸，竟与师父年少时的画像重叠。

师父的盲眼彻底被血糊住，他摸索着将《婴戏图》残卷塞进我怀中："带着这个去南阳城...找...找城主府的..."

惊雷再起时，我看见了毕生难忘的景象。暴雨冲刷的庭院地砖缝隙里，渗出无数墨色发丝。那些发丝编织成网，将师父缓缓吊起。他道袍下摆被风掀起，露出森森白骨——原来师父的双腿，早在十年前就该被妖物啃食殆尽。

"快走！"师父最后的嘶吼混着骨骼断裂声。我抱着画轴翻墙而出时，回头看见整座画室正在坍缩成水墨漩涡。师父的身影在漩涡中心逐渐透明，他的盲眼突然恢复清明，朝我露出初见时的笑容。

盘山道在身后扭曲成卷轴，我怀中的《婴戏图》开始发烫。九个童子从残破绢布中探头，银铃声中，棺盖上的生辰八字正慢慢变成新的文字：

"甲子年七月十五，青丘妖主迎亲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