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许星眠站在落地窗前,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朦胧,她用手指在上面画了颗星星,转头看向正在厨房忙碌的背影。
“张大厨,我的咖啡好了没?”她故意拖长音调。
张远系着滑稽的草莓图案围裙,那是上周他们逛宜家时她坚持要买的,他端着两杯手冲咖啡走过来。
“您的蓝山咖啡,配今日特供吻一个。”他弯腰在她唇上轻啄,咖啡香气在两人呼吸间流转。
这是他们搬进新家的第三个月。
朝阳区这套二百平的复式公寓,是张远用所有积蓄全款买下的。
许星眠至今记得签购房合同那天,他如何把钢笔塞进她手里,在她耳边说:“房产证上只写你名字,这样哪天我惹你生气,你至少能把我扫地出门。”
手机铃声突兀地打断回忆。
“喂?请问是周小婷女士的女儿吗?这里是滁州市人民医院……”
世界在瞬间失声。
她看见张远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他温暖的手掌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听觉才像老式收音机般滋啦着恢复。
“……中风,目前意识清醒……需要家属尽快……”
“我妈……”她听见自己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救护车……现在在医院……”
张远已经抓过车钥匙,另一只手快速滑动手机屏幕。
“老陈,立刻安排去合肥的最近航班……不,包机……对,现在就出发。”
他单膝跪地帮她穿鞋时,许星眠发现他连袜子都顾不上换。
去机场的车上,许星眠死死攥着安全带。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机械地摆动,像在倒计时,突然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她蜷缩起来,额头抵住膝盖。
“星星!”张远急打方向盘停在应急车道。后车刺耳的喇叭声中,他解开安全带将她整个搂进怀里,她闻到他毛衣上残留的咖啡香,听见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
“呼吸,跟着我呼吸。”他手掌贴在她后背,像给受惊的小鸟顺毛,“吸气……对,再慢慢吐出来……”
车流重新涌动时,许星眠发现他右手仍紧握着她,左手却在不停接打电话。
她听见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推掉明天的专访,推迟几天后纽约的录音计划,当经纪人提到违约金时,他直接打断:“多少钱都赔。”
飞机舷窗外的云层像凝固的浪涛。
许星眠盯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忽然说:“那年我爸走的时候,我妈一滴眼泪都没掉,我哭的时候我妈还骂我,说我应该替他开心去新的世界,过新的生活了,但我还是好难过……我没有爸爸了……我不能再没有……”
张远的手指穿过她发间,轻轻按摩她绷紧的头皮。“这次不一样,”他的声音低而稳,“这次有我在。”
滁州市人民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门口,许星眠突然刹住脚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她看见母亲半靠在床上,左半边脸明显有些歪斜,右手正在艰难地够床头的水杯。
那个永远腰杆笔直、说话掷地有声的女人,如今变得格外苍老,前段时间还在和自己有说有笑问何时结婚的人,突然陌生的许星眠有些不认识了。
“妈!”她冲进去看清母亲花白鬓角和松垮的皮肤。
许母的右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最终落在她头顶,“哭什么……又没死……”
口齿有些含糊。
当目光移到门口的张远时,许母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许姨。”张远把果篮放在床头柜。
许母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突然对女儿说:“你出去,我要和他单独说话。”
“妈!”
“去买点粥。”
走廊长椅上,许星眠数着瓷砖缝里的黑点。
手机锁屏是她和张远在装修新房时的合照,两人脸上沾着油漆笑得像个傻子。
现在那笑容刺得眼睛生疼。她点开相册里更早的照片,今年去滁州时他们三人的合照,笑的多灿烂,屏幕那头的侧脸比现在饱满许多。
病房门开时她猛地站起来。
张远眼圈发红,怀里抱着本老式相册,“你妈让你进去。”他声音沙哑,拇指摩挲着相册。
病床上的许母正在费力地拉开床头柜抽屉。
许星眠要帮忙,却被瞪了一眼。“我还没瘫!”抽屉里取出个牛皮纸袋,抖出来的一本存折。
“这些你们小两口好好收着。”许母的右手不灵便地翻开,“对自己好些,不要像前些年一样把自己弄成那样……”她突然抓住女儿的手按在相册上,“现在我把女儿正式交给你了。”
里面还有张相片。
新生儿脚丫的拓印旁是褪色的钢笔字:“许星眠,1988年3月28日,体重6斤4两,脚长7cm。”
门外,张远正在和主治医师低声交谈。
透过门缝,许星眠捕捉到“二次中风风险""需要长期康复”等碎片。
当夜她在陪护床上装睡,听见母亲用恢复些的清晰口齿对张远说:“……你别惯着她吃甜的……对她好……”
月光里,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女儿的女人,正把女儿半世纪的人生细细交割。
凌晨三点,许星眠摸到走廊尽头的吸烟区。
张远果然在那里,相册摊在膝上,正用手机拍下每一页。
“医生说要做好复健两年的准备。”他没抬头,“我可以慢慢的把商业活动推了……”
她夺过手机扔到沙发上,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相册啪地掉在地上,翻在那扎着马尾的少女在滁州老城墙下回头,身后是2009年夏天的夕阳。
“我们回家。”张远吻着她咸涩的眼泪,“所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