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母下葬后的第二天。
滁州的清晨带着湿冷的雾气。
许星眠坐在老宅的院子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母亲常坐的那把藤椅,椅背上还搭着一条褪色的毛毯,绒毛里藏着几根银白的发丝。
张远从厨房端出一杯热牛奶,轻轻放在她手边。
“喝一点。”他低声说,指腹蹭过她眼下青黑的阴影。
她摇头,目光落在墙角那盆枯萎的绿萝上,母亲生前最爱打理它,总说“植物比人懂事,你浇水,它就活给你看”。
现在,它也死了。
张远蹲在她面前,掌心贴住她冰凉的膝盖。“星星,我们得吃点东西。”
她像是没听见,伸手去碰那盆枯黄的叶子,指尖刚触到,叶片就碎成了粉末。
她的呼吸一滞,胸口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
“远哥……”她张了张嘴,眼前猛地一黑。
消毒水的气味。
浓郁的气味让人浑身难受。
许星眠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院。
白色的天花板,蓝色的帘子,手背上扎着输液针。
张远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对,检查结果出来立刻通知我……不,别告诉她。”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输液管轻轻晃动。
张远立刻转身,快步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眼眶通红,像是熬了整夜,嘴角却强扯出一个笑。
“我怎么了?”她问,声音沙哑。
张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拇指轻轻蹭过她的手背,“没什么,就是情绪起伏太大,没好好吃饭,你……晕倒了。”
她看着他躲闪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怀孕了,是不是?”
张远的呼吸一滞。
“星星……”
“然后呢?”她盯着他,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没了。”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
许星眠坐在病床上,双手死死攥着被单。医生的话像刀子一样刻在她脑子里。
“情绪波动太大,加上长期失眠和营养不良……胚胎自然淘汰了。”
自然淘汰。
呵,多轻巧的词。
好像她的孩子只是一件不合格的产品,被身体理所当然地丢弃了。
张远坐在床边,想抱她,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最后只是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许星眠猛地抽回手。
“你不懂。”她的声音发抖,“那是我妈唯一没来得及知道的……她连这个都等不到……”
“我没有爸爸了,没有妈妈了,连孩子都留不住……我什么都没有了……”
张远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他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却被她偏头躲开。
“星星,别这样……你还有我……”
“别怎样?”她抬头看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别哭?别难过?像我妈说的那样,忍着?”
她突然掀开被子,踉跄着下床,输液架被她扯得摇晃。
“我要回家。”
“你现在不能——”
“那是我妈的家!我的家……”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撕裂在空气里,“她的东西还在那里……她的味道……她的……”
她说不下去了,弯下腰,小腹处传来剧痛,却比不过心里的痛,像被折断的树枝一样蜷缩起来。
张远一把抱住她,任由她的拳头砸在自己背上。
“好,我们回家。”他哑着嗓子说,“我带你回家。”
滁州老宅的灯亮了一整夜。
许星眠蜷缩在母亲的床上,怀里抱着那件褪色的羊毛开衫,衣服上有淡淡的樟脑丸味道,混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茉莉香,妈妈的味道。
张远坐在床边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手里攥着医生开的镇静剂,却始终没拿出来。
凌晨三点,许星眠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小时候……每次发烧,我妈就这样整夜坐着。”
张远转头看她,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总说,小孩发烧会烧坏脑子。”许星眠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毛衣线头,“其实我知道,她是怕我像我外公一样……突然就没了。”
张远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脚踝,那是他唯一能触碰到的部分。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许星眠没回答。
窗外,一只夜鸟凄厉地叫了一声,又归于沉寂。
天亮时,许星眠终于睡着了。
张远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院子里打电话。
“对,推迟所有工作……暂时先不要安排了,全空出来。”
挂断后,他蹲在墙角那盆枯死的绿萝前,突然发现泥土里有一点嫩绿。
他拨开枯叶,看到一株新芽,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细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在晨光中倔强地挺直了茎秆。
他的眼泪终于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