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冬晨总来得迟些。
魏无羡缩在新置的暖榻里,鼻尖萦绕着沉水香混着松枝的清冽,眼皮重得像压了片雪。
锦被下的手指动了动,摸到身侧空了——蓝湛的位置早没了温度,却还留着些微冷玉的触感。
"魏婴。"
低唤声从头顶传来。
魏无羡睫毛颤了颤,装没听见,往锦被里又蜷了蜷。
暖榻下的地龙烧得正旺,他后颈都沁出薄汗,偏要赖着这片刻的懒散。
谁让蓝湛昨日半夜才从金麟台回来?
仙督的案牍比寒潭洞的冰还厚,他这道侣总得给些补偿不是?
锦被突然被掀起一角。
冷风裹着雪松气息钻进来,魏无羡条件反射缩成团,额头却贴上一片温热——是蓝忘机掌心。
"该起了。"
指腹轻轻摩挲他发顶,带着惯常的温沉。
魏无羡闭着眼,指尖悄悄往枕下探,摸到半坛用粗布裹着的天子笑。
这是他前日溜去彩衣镇时藏的,蓝湛虽总说"不可贪杯",可每次他装可怜,对方不都悄悄往静室暗格里添酒?
"阿羡。"蓝忘机又唤了声,尾音比平日多了丝无奈。
魏无羡感觉对方坐近了些,广袖扫过他手背,接着有什么带着酒气的东西贴上耳后——是酒盏。
醇厚的酒香钻进鼻腔,魏无羡猛地睁眼。
蓝忘机正垂眸看他,素白广袖半褪,腕间银铃轻响,手心里托着个青瓷盏,酒液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
"晨课延后半个时辰。"蓝忘机将酒盏递到他唇边,另一只手已拿起案头的批注笔,在"卯时晨课"四个字上画了道细痕,"但需用早膳后补一篇《雅正辑要》。"
魏无羡叼着酒盏喝了一口,眼尾微弯:"含光君这是拿天子笑当糖哄小孩?"他说着就要坐起来,却见蓝忘机袖口微微晃动——案几暗格里,半坛新拆封的天子笑正往陶瓮里倒。
原来对方早发现了他藏的酒,却只悄悄转移到更稳妥的地方。
"蓝湛——"魏无羡故意拖长调子,伸手去抓他手腕,却被反握住。
蓝忘机指尖微凉,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按:"昨夜翻了《酒经》,说温酒需用瓷盏。"
话音未落,魏无羡瞥见静室门环上垂着的红绸——那是他方才趁蓝忘机不注意系的。
云深不知处素日里青灰为主,他偏要添点鲜活颜色。
正想得意,手腕突然被带得一轻,蓝忘机已将红绸另一端绕上自己的琴穗。
"红绳缠玉穗。"蓝忘机将琴穗提至他眼前,卷云纹在晨光里泛着柔光,"合宜。"
魏无羡盯着那抹红,喉间突然发紧。
三年前他刚回云深时,总觉得这满院的规矩像道无形的墙,如今倒觉得,这墙里的温柔比外面的江湖更让人安心。
他抽回手,故意去扯蓝忘机的抹额:"含光君何时这般会哄人了?"
蓝忘机任他扯着抹额晃,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学了三年。"
午膳时蓝忘机竟端来辣酱拌面。
青瓷碗里堆着红艳艳的辣油,撒着切碎的金兰菜,香气直往人鼻尖钻。
魏无羡瞪大眼睛:"你何时会做这个?"
"问了彩衣镇的厨娘。"蓝忘机在他对面坐下,广袖垂落,腕间还留着道浅红的印记,"火候没掌握好。"
魏无羡夹起一筷子面,辣油顺着面条滴进碗里,"滋啦"一声。
他吹了吹送进嘴,辣得眼眶发涩,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比上次在莲花坞吃的还香!"话没说完就呛咳起来,面汤溅在袖口。
蓝忘机立刻递来温水,指腹轻轻擦过他唇角的辣油。
指腹触到他发烫的皮肤时顿了顿,指尖微蜷,像是怕碰疼了:"可烫着?"
"没。"魏无羡含着温水,看他紧张的模样,故意把脸凑过去,"再擦一下?"
蓝忘机耳尖泛起薄红,却真的又擦了擦。
指腹扫过他人中时,魏无羡突然抓住他手腕,将温水盏按在对方手心里:"蓝湛的手该握剑的。"
"握你,也是握剑。"蓝忘机反手扣住他的手,指节相抵,"护道侣,本就是仙督的职责。"
这话说得太认真,魏无羡喉间的辣味突然变成了蜜。
他低头扒拉面条,藏起眼底的热意——若不是三年前在穷奇道,蓝湛抱着他在乱葬岗外跪了整夜;若不是每次他犯了旧伤,对方总在静室里守着,灵力渡得自己都发虚......他哪会信,这世间真有"与君共岁晏"的事?
夜半静室里,魏无羡突然从梦中惊醒。
头痛像有千万根银针在扎,他扶着床头坐起,额角全是冷汗。
灵识里一片混沌,仿佛有团黑雾在啃噬什么——是离魂症?
可他前日才替蓝思追看过,那孩子不过是被噬魂玉余波波及......
"阿羡?"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蓝忘机端着药盏立在门口,月白外袍未系,发带松松垂着,显然是从隔壁书斋赶来的。
烛火映着他眼底的隐忧,青瓷盏里的药汁泛着幽光。
"做噩梦了?"蓝忘机坐在床沿,伸手探他额头,"没烧。"
魏无羡扯出个笑:"就是......有点闷。"他握住对方手背,触感凉得惊人,"你怎么还没睡?"
"在看漠北送来的卷宗。"蓝忘机将药盏递给他,"蓝启仁说,近日有弟子说梦话,内容......"他顿了顿,"与十三年前乱葬岗有关。"
魏无羡的手顿了顿。
药汁的苦漫开,他突然想起今日晨起时,蓝思追来送早膳,欲言又止的模样。
原来蓝氏弟子的异状,蓝湛早已知晓,却怕他忧心,只字未提。
"我明日同你去寒潭洞。"他仰头喝完药,将空盏塞进蓝忘机手里,"那些老古董的卷宗,我帮你翻。"
蓝忘机凝视他眼底的倔强,伸手替他理了理被角:"好。"
夜风掀起窗纸,漏进半缕月光。
魏无羡靠在他肩头,听着对方沉稳的心跳,头痛竟慢慢缓了。
迷迷糊糊要睡时,听见蓝忘机低低的声音:"若觉得累,便说。"
"知道啦......"魏无羡含混应着,指尖无意识揪住对方衣襟。
黑暗里,他仿佛又看见那团黑雾,正从灵识深处涌上来,要将什么扯走——是莫玄羽的残识?
还是他自己?
第二日晨雾未散时,魏无羡在镜前束发。
蓝忘机站在他身后,执起玉簪要替他绾发,却见他指尖微微发颤。
"昨夜没睡好?"蓝忘机的声音里带着担忧。
"哪有。"魏无羡转身抢过玉簪,笑着戳他胸口,"含光君的药太苦,我半夜起来偷喝了半坛酒——"
话未说完,静室里突然响起清越琴音。
蓝忘机的忘机琴不知何时被他拨响,余音缭绕间,魏无羡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扶住案几。
蓝忘机立刻扶住他腰,掌心按在他后心输送灵力:"阿羡?"
"没事。"魏无羡抬头对他笑,可眼底的眩晕却骗不了人。
他看着蓝忘机紧抿的唇,突然想起昨夜那团黑雾——这离魂症,怕是比想象中棘手。
窗外,蓝思追捧着新抄的《离魂症辑要》走过廊下,脚步顿了顿。
静室里传来蓝忘机压抑的低唤:"魏婴......"
魏无羡闭了闭眼,将涌到喉头的不适咽下去。
他握住蓝忘机的手,在对方掌心轻轻画了个"安"字——有些事,总得慢慢来。
只是他没注意到,镜中自己的影子,正泛着极淡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