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里的回声

林深第一次见到那面镜子，是在祖母阁楼积灰的樟木箱里。

镜框是褪了色的红檀木，边角磨损得厉害，像被无数只手反复摩挲过。镜面蒙着层雾，他用袖口擦了擦，忽然愣住——镜中的自己，左眼尾多了颗痣。

那是母亲的痣。

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的雨天走的，说是去买糖，从此没再回来。父亲说她是跟人跑了，祖母却总在深夜对着空镜子说话，说“阿棠，回来看看阿深吧”。阿棠是母亲的名字。

他把镜子带回了房间。深夜写完作业，他对着镜子照了照，镜中的人影忽然动了。不是他的动作——那人影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尖划过左眼尾的痣，轻声说：“阿深，作业写完了？”

声音很轻，像浸在水里的棉线，模糊却带着熟悉的暖意。林深猛地抬头，镜子里还是他自己，只是眼眶红得厉害。

“妈？”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发颤。

镜面晃了晃，像被风吹皱的水面。过了很久，才有细碎的回声飘出来：“雨好大……妈妈没带伞啊……”

那之后，镜子成了林深的秘密。他发现，只有在雨天，镜中的母亲才会“出现”。有时是模糊的影子在做饭，油烟机的轰鸣声从镜里传出来，混着母亲哼的跑调歌谣；有时是她坐在书桌前，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写什么。

他试着问：“妈，你在哪？”

镜面泛起白雾，回声断断续续：“等……雨停……”

三月的梅雨季来得又长又黏。林深在镜子里看到了母亲最后那天的样子：她穿着米白色风衣，站在巷口的公交站牌下，手里攥着把黑色的伞，却没撑开。雨丝打湿了她的刘海，左眼尾的痣在水汽里若隐若现。

“阿深喜欢的柠檬糖，要去街尾那家买才好。”她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声音里带着笑意，“回来给他个惊喜。”

林深的指甲掐进掌心。父亲说的是假的，母亲不是跟人跑了。

他追问：“那你为什么不回来？”

镜面突然剧烈晃动，像被人狠狠砸了一下。裂痕从中心蔓延开，蛛网似的爬满整个镜面。母亲的声音变得尖利，混着刺耳的刹车声和雨声：“车……好快……”

“哗啦——”

现实中的镜子突然裂开，碎片溅落在地。林深蹲下去捡，指尖被划破，血珠滴在碎片上，映出无数个他泛红的眼睛。

第二天雨停了。他在祖母的旧相册里找到张老照片：年轻的母亲抱着婴儿时的他，身后是那面红檀木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母亲身后站着的、举着相机的年轻男人——左眼尾，有颗一模一样的痣。

是父亲。

他忽然想起父亲总在雨天把自己关在书房，想起书房抽屉里那把从未用过的黑色雨伞，想起去年整理母亲遗物时，在她钱包夹层里发现的、揉皱的柠檬糖纸。

午后阳光穿过窗棂，落在满地碎镜上。林深听见碎片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说“对不起”，又像有人在哼那首跑调的歌谣，混着雨声，一遍遍地回响。

他蹲下来，对着最大的那块碎片轻声说：“妈，我知道了。”

碎片里的回声顿了顿，然后，像被风吹散的雾，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