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歌抱着画板转过梧桐巷时,听见了那阵吉他声。
是《卡农》的旋律,被揉碎在潮湿的梅雨里。她数着青苔斑驳的砖墙,看见路灯下蜷缩着的身影。少年破洞的牛仔裤沾着颜料,黑色马丁靴尖洇开暗红,像是泼墨画里未干的油彩。
"同学,你压到我的乐谱了。"
沈清歌慌忙后退,画板撞翻铁皮桶。雨水裹着琴谱打湿她浅杏色裙摆,显出少年蜷在墙角的轮廓——右耳垂缀着枚银质十字架,左手虎口纹着半只荆棘鸟,正随着吉他弦震颤。
"这是我的。"她蹲下身捡乐谱,纸页间滑落半包骆驼烟。少年突然攥住她手腕,烟盒上还带着体温,"美术班苏晓晓,偷拍我抽烟被抓三次?"
沈清歌闻到他袖口残留的松节油气息。上周在画室,她亲眼见他摔碎过三支炭笔,此刻却听见他低笑:"要我赔偿你的乐谱吗?沈老师。"
雨声忽然温柔起来。
后来沈清歌总在黄昏经过这条巷子。少年总坐在褪色的蓝漆邮筒上抽烟,烟灰弹进铁皮桶里叮咚作响。直到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她看见他攥着张皱巴巴的退学通知,吉他弦在掌心勒出血痕。
"陆沉霄。"她把冰镇汽水放在生锈的邮筒上,"教导主任说要处分你。"
少年染着丹蔻的手指擦过易拉罐,发出刺耳声响。他脖颈处结痂的伤口像未完成的五线谱,"沈清歌,知道为什么我总在巷子里抽烟吗?"他突然扯开校服领口,锁骨下方纹着褪色的荆棘鸟,"这里曾经埋着枚子弹。"
蝉蜕从树梢坠落。
沈清歌在画室画到凌晨三点。月光从彩绘玻璃透进来,将少年昨夜塞进她储物柜的速写纸照得发亮——是她上周在画室补作业的背影,铅笔尾端还粘着半块橡皮屑。
她摸到速写背面用钢笔写着潦草字迹:"周六别穿白裙子。"
市立美术馆的穹顶漏着光。
沈清歌踮脚调整莫奈画作的防尘罩,听见身后传来松节油与朗姆酒混合的气息。陆沉霄斜倚在印象派展区,黑色皮夹克蹭满丙烯颜料,手里晃着易拉罐。
"《睡莲》真丑。"他踹了脚展柜围栏,"不如换成我的涂鸦。"
保安的脚步声逼近时,沈清歌拽着他躲进雕塑间。陆沉霄的后腰抵在她画架边缘,防弹背心硌着她的肋骨。月光从气窗斜斜切进来,照亮他锁骨处的荆棘纹身——此刻正渗着新鲜血珠。
"上周在巷子里,"她摸到他绷带下的伤口,"你故意被巡警发现?"
陆沉霄突然咬住她耳垂,防弹衣的金属扣硌着她的锁骨:"沈老师不是最喜欢看我被处分吗?"他衬衫第三颗纽扣崩开,露出腰腹狰狞的缝合疤痕,"这道是帮老大挡刀留下的,这道..."
警报器骤然炸响。
他们在消防通道喘息时,沈清歌摸到他后背纹着的歌词碎片。是《月光》的副歌,墨迹混着血渍:"当荆棘刺穿心脏,请用月光缝合伤口。"
暴雨砸在逃生窗上时,陆沉霄正用吉他弦给她缠绷带。他指尖残留着大麻与橙花香,"下周我要去少管所。"吉他盒里躺着皱巴巴的报名表,"市音乐比赛决赛,观众席第二排。"
沈清歌的钢笔在报名表背面画了只荆棘鸟。陆沉霄突然吻她虎口的疤痕,那是上周被琴弦划伤的:"你闻起来像松节油和羊皮纸。"
那天他送她回画室时,梧桐叶落满琴谱。陆沉霄在扉页画了幅速写:穿白裙的少女站在星空下,脚下是荆棘与月光交织的纹路。
少管所的铁栅栏吞没陆沉霄时,沈清歌正对着《忏悔录》临摹。铅灰色云层压着美术馆穹顶,她数着少年留在琴盒里的香烟,发现每支都刻着微型乐谱。
"沈老师又在画囚徒?"林雾把热美式放在画架上,"陆沉霄偷藏了半包骆驼烟,说要给你做个烟斗。"
沈清歌的素描本簌簌作响。她画到第三十七张时,终于看清那些墨点组成的暗语——是德彪西《月光》的五线谱,每个音符都标着经纬度坐标。
深秋的雨夜里,她按着坐标找到废弃教堂。彩绘玻璃映着陆沉霄的身影,他正用吉他弦在穹顶描摹星座。月光从破碎的玫瑰窗倾泻,照亮他后背新纹的荆棘鸟,羽毛末端缀着细碎闪粉。
"沈清歌。"他弹响变调的和弦,"知道为什么荆棘鸟总啼血吗?"吉他弦突然割破他掌心,血珠坠在乐谱上晕开墨迹,"因为它们爱上了月光。"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陆沉霄把吉他塞进她怀里。琴身内侧刻着褪色字迹:"当暗巷开满白月光,请把荆棘刺进我的心脏。"
后来沈清歌在画室发现整箱未拆封的信。陆沉霄用彩色火漆封缄的牛皮纸里,夹着泛黄的琴谱与速写。最底层压着张高考志愿表,所有选项都填着"中央美术学院"。
省联考那天下着冻雨。
沈清歌在考场外看见陆沉霄时,他正蹲在消防栓旁抽烟。黑色机车靴沾满泥浆,耳垂的十字架换成银杏叶吊坠。他晃着易拉罐凑近她:"沈老师,帮我画个石膏像。"
石膏像正是他侧脸轮廓。沈清歌的炭笔悬在半空,看见他脖颈处新纹的荆棘鸟,羽翼间写着德彪西的乐章。监考老师呵斥声响起时,陆沉霄突然吻她指尖残留的松节油:"要听我获奖后的演奏会。"
放榜那夜,陆沉霄在废弃教堂弹了整夜《月光》。沈清歌数着他新换的银质耳钉,发现每根琴弦都缠着褪色火漆。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晨雾里,少年转身露出锁骨处的纹身——荆棘鸟羽翼展开,衔着朵发光的银杏。
"沈老师,"他举起泛黄的准考证,"现在我能去美院看你了吗?"
沈清歌的素描本哗啦啦翻动。最新一页画着穿礼服的陆沉霄,荆棘纹身化作钢琴键,荆棘丛中开满白月光。她摸到他后腰新纹的歌词,是德彪西手稿里的句子:"月光在琴箱里酿成蜜糖。"
后来美术馆落成典礼上,陆沉霄作为特邀嘉宾弹奏《月光》。当他的指尖触到琴键时,观众席第二排的沈清歌看见他耳后闪过银光——那是枚微型十字架,嵌在荆棘鸟的羽翼之间。
琴声漫过彩绘玻璃时,陆沉霄突然看向她:"沈老师,当年巷子里的乐谱,其实是我写给你的暗号。"他扯松领带露出锁骨处的纹身,"荆棘鸟的每根羽毛,都是你教我认的音符。"
暮色中的银杏叶飘落在琴箱上,沈清歌摸到琴身内侧的刻痕。那些年少时的涂鸦终于连成完整句子:"当白月光漫过荆棘,请把我也画进你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