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丁山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回到唐营。有人报与太子。太子听说薛丁山回来了,高兴万分,连忙召见。待薛丁山进帐,把到寒江关的一切奏明以后,大家犹如冷水喷头,大惊失色,暗自流泪。太子听见这出乎意料的噩耗,想起当初樊梨花救他出险的恩情,也不禁流下了眼泪,可他向左右一看,徐懋功神色自若,行若无事;程咬金眉飞色舞,正咧着嘴笑呢!
程咬金这一笑不要紧,可把太子气坏了。太子脸上带霜,冷冰冰问道:“老国公,难道你是铁石心肠?你为何幸灾乐祸?”
程咬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平生走南闯北,结识人很多,最佩服的就是这樊梨花。我怎么会幸灾乐祸呢?”
“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樊梨花一死,老国公为何发笑?”
“我笑殿下和众位将军只听丁山回来这么一说,就信以为真,还伤心落泪,这不是冒傻气吗?你们首先要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哭也不迟呀!真是哭得没有道理!”
太子与众将一听,觉得言之有理,才停止了悲声。薛丁山两眼发直,问道:“老爷爷,您的意思是说梨花没死?”
“依我看,樊梨花并没死。我问你,梨花得的什么病?”
“忧郁过度,夹气伤寒。”
“请的哪一位郎中?”
“这个,我没问。”
“她是什么时候咽气的?”
“这,我也不知道。”
“这些都应问明才是。听老爷爷给你说一段你父亲的故事。当年你父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奉旨回家吃三年太平俸禄。哪知朝中江夏王李道宗对你父恨之入骨,待你父进京之时,李道宗早在街上等候,他故意说是巧遇你父,把你父强拉至他府中喝酒,暗用蒙汗药将你父药倒,叫他女儿翠花公主上殿面君,状告你父调戏于她。公主不从,老贼李道宗将公主逼死,而后将你父抬到公主房内,他到金殿状告你父酒后无德,对公主强行非礼,逼死公主。万岁听信老贼一面之词,要杀你父。众大臣说情不准,是我老程金殿碰头,万岁才准下百日之情……”
程咬金正津津有味地说着,太子已听得不耐烦了,拦阻道:“老国公,这都是陈年腊月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不提不行,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不论什么事儿,说就得说清楚。不然,说了半天,谁也没听懂,岂不白费口舌吗?”
“那好,老国公就快说吧!”
太子对程咬金简直毫无办法,只好由他讲下去。程咬金又说到薛仁贵坐牢,十三个少国公闹监,尉迟恭鞭打宫门,薛仁贵遇赦回家,以后西凉造反,万岁令人三请薛仁贵,最后说道:“老驸马秦怀玉和罗通第一次去请薛仁贵,碰了一脸灰,没请来。第二次去请,家人说他死了。我老程不信他是真死,带着怀玉和罗通等人,第三次去请他,果然他又活啦!从你父这件事情看来,梨花也是这种招法。这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都好好想想,你丁山三次休她回娘家,她挨骂受气,忍受了那么大的屈辱,她也没得夹气伤寒;如今你回心转意了,反倒得了夹气伤寒,这不是瞪着大眼说瞎话吗?谁若相信,谁就是傻子。万没想到你们居然都冒这个傻气!”
众将一听,都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程咬金又对薛丁山说:“依我看,这是梨花要折腾折腾你。你接连三次休了人家,她能这么稀里糊涂善罢甘休吗!不把你折腾出屎来才怪呢!要不然,你怎么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太子还在犯疑,扭头看了看军师,军师说:“卢国公言之有理。”
薛丁山连忙说道:“老爷爷,您说梨花没死,那太好了。可我亲眼看见后院高搭灵棚,全家人和众亲友都哭得死去活来,灵棚内停着棺椁,灵牌上明明写着“樊梨花之位”,这难道都是假的吗?”
程咬金哈哈大笑道:“如不这样安排,你能信吗?当初,你父不但安排了棺材,还入了坟地。老爷爷我觉得其中有假,这才将坟刨开,开棺验尸。里边确实有具尸体,但不是你父的,而是你母的奶妈顾妈妈的。依老夫之见,梨花定然没在棺材之中,说不定躲在什么地方,你看不见她,她却对你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丁山,你在离开樊府时是怎样对邹老夫人说的?”
薛丁山又将他和岳母说话的内容说了一遍。徐懋功说:“殿下,依臣之见,殿下现在可下两道旨意;一是给樊梨花金顶玉葬,并追封于她,二是请樊梨花来唐营。如果她真死了,丁山可拿出第一道旨,如她没死,就可拿出第二道旨。这次不能由丁山一人去,还得请四弟辛苦一趟。四弟对这种事可是很有经验呀!”
程咬金连连摆手,说:“这些事谁都能办成,何必又让我去?我偌大年纪就免了吧。”
“不行,这事除了你,谁也办不好。老将出马,一人顶俩。你为薛家操碎了心,现在遇到难处,就要为人为到底,送人送到家,谁让你收了仁贵当义子呢,别再推辞了。”
“对薛家的事,我伤心透了,真令人寒心,我实在不愿再管了。”
太子见程咬金再三推辞,便劝道:“老国公为大唐江山,席不暇暖,受尽辛劳,这次就请替孤王代劳,再辛苦一趟吧。”
此时,柳迎春听说儿子回营,也赶进了大帐。她见程咬金还在犹豫,流着眼泪说道:“老国公,请看在我亡夫的分上走一趟吧。现在景山生死不明,杨凡气焰万丈,不请来梨花可怎么办呀!您对我们薛家关怀备至,恩重如山,我们一家世代不忘!”
程咬金是菩萨心肠,看不得人哭,忙说:“不要哭了,老夫走一趟就是了。不过,我还得保举一人,随我前去。”
太子说:“全营将官任老国公随意挑选。”
程咬金用手一指姜须,说道:“就让他陪老夫走一趟吧。”
太子问:“姜须,你可曾听见?”
姜须说:“我正要跟着呢!不知老爷爷何时动身?”
程咬金说:“事不宜迟,明日就动身。可有一宗,这次无论是丁山还是云飞,一定得听我的,我让你们怎么着,你们就得怎么着。为防万一,请殿下再下道旨意。”
“孤王准奏。”
李忠立即又下一道旨意:“无论何人,敢不听老国公的话,老国公可先斩后奏。”
这三道旨写好之后,当即交与程咬金。
第二天早晨,三人出发了,快马加鞭,直奔寒江关。一路之上,薛丁山半信半疑,心事重重。
他想,但愿老国公所料不差,樊梨花还活着,那真要谢天谢地了!但当接近寒江关时,他回忆起在寒江关所见的情景,就不大相信程咬金的预料了。一想起樊梨花已和他永别,再也见不到她那娇美刚健、楚楚动人的倩影,就不由一阵难过,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程咬金冷眼旁观,说道:“丁山,看来你还真良心发现了,上天有神明,他们知道后,定会保佑你们夫妻团圆。”
话还未落,突然,一阵微风吹过,把一个人的哭声送到薛丁山的耳边。这声音如泣如诉,无限伤心:“妻呀,为夫对不起你。我不明真相,将你休回娘家。你回去后,父母责怪,亲友埋怨,邻居冷眼相观,族人说长道短,你才被活活气死,是我害了你,我真对不起你呀!”
薛丁山听后一怔,难道世上还有和我一样的人,休妻害妻吗?我得去看个究竟。想罢,说道:“请老爷爷和云天兄弟稍候,待我去看看远处那人啼哭到底是为了何事。”
程咬金说:“咱们一起去吧!”
三人顺着哭声找去。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庄稼汉,正趴在一座新坟上痛哭流涕,身旁有几个人相劝,可怎么劝也劝不住。
三人下马,薛丁山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壮士,为何如此痛哭?”
那庄稼汉一回头,见薛丁山威武英俊,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带着一双惊奇、同情的眼神,便止住了哭声,哽咽道:“客官要听,我也愿跟你念叨念叨,自己也痛快痛快。坟上是我的妻子白素玉。她为人贤惠,我二人是恩爱夫妻,过得和和美美。不想他有个表兄来我家看过她两趟,我就怀疑他们有苟且之事,也不问青红皂白,把她休回娘家。她无脸见人,悬梁自尽。她死以后,才知她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后悔不及,请来一道士,那道士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大凡冤死的人,阴魂不散。只要你有了诚意,手托一个托盘,内放纸马香锞,一步一个揖,两步一个跪,三步一个头,边走边认罪,一直哭到坟前,只要虔诚,就能感动上苍,哭活你的妻子。”
“哦,原来如此。你哭了几天啦?”
“嗐,再哭几天也没用了!”
“为什么?”
“那天,我出了城,一步一个揖,两步一下跪,三步一磕头。正走在半路上,忽然遇见一个好朋友。我因他在跟前,既没跪,也没磕头,就来到坟前。这时,那道人来了,说我心不诚。哭也不灵了,他气得直跺脚,走了。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薛丁山听罢,呆立不动,两眼发直,好像在想什么。
程咬金说:“咱们走吧。”
薛丁山这才如梦方醒,跟着二人走出不远,程咬金便说:“我想到一件事儿,和你商量商量,不知你薛丁山肯不肯干?”
“老爷爷,您就说吧,我惟命是从。”
“你不妨照道人讲的试一试,万一你的诚心感动上苍,救活梨花,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老爷爷,这让大家看见多难为情,再说,人死如灯灭,哪有复活之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能哭活梨花,可是大功一件呀!”
“老爷爷,这事还得斟酌……”
程咬金脸色一变,说道:“丁山,你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忘了第三道旨意是什么吗?谁敢不听老爷爷我的话,我要先斩后奏!”
薛丁山无奈,只好说:“就依老爷爷。这样做就是救不活梨花,我也算尽了一份心意。”
姜须说:“哥哥,这么做就对啦!”
程咬金让姜须买来纸马香锞和一个托盘。薛丁山将战马交与姜须,手托盘子,一步一个揖,两步一下跪,三步一磕头,由城外向城里走去。程咬金骑在马上,姜须牵着两匹马,跟在薛丁山的后头。
薛丁山这样一揖、一跪、一磕头,在城外还好说,人不多嘛,可一进了寒江关,来往行人熙熙攘攘,真是僧道两门,回汉两教,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看见薛丁山这一副模样,都止步观望,议论纷纷;“二大爷、小侄儿、三叔、李大妈,快来看啦!这才是真正的大孝子呢。看来这是个城外人,给他爹娘还愿,不知到城里哪个庙去烧香呢!”
“这样的孝子少有哇!年轻人都来看看吧。百善孝为首,得跟人家学学。”
薛丁山听到这些话,只臊得面红过耳。但他心想:过去我太辜负梨花了,为了救活她,我干什么都行,管他们议论什么呢!他也不理这些闲言碎语,一直来到樊府,守门的一看都怔住了,姑爷这副德性,也真够狼狈的啦!
薛丁山对门官说:“快去通禀老夫人,就说殿下派老国公前来吊唁。”
程咬金翻身下马,对薛丁山说:“丁山,这回你准能见到梨花。你的诚心,天神、地神、过往行神都知道了,还不帮助你救活梨花吗?别停下,接着磕,一直磕到灵棚。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啦!”
门军赶紧到府内报与邹老夫人。门军刚走,姜须也跟着进去了,到了内室,姜须叩见邹老夫人,说:“儿姜须给娘叩头。”
邹老夫人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说道:“儿呀,可想坏为娘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姜须说:“娘,儿和老国公、丁山哥哥一块儿来的。丁山哥可真是回心转意了,我姐姐再也不会受委屈了。”
姜须是想用话套邹老夫人,岂知邹老夫人一听就哭了起来,说:“你姐姐是个苦命的人,她已经再也看不见你们了。”
邹老夫人忙命人接进老国公和薛丁山。二人没去客厅,一直来到灵棚。薛丁山看见灵柩,想到樊梨花对他的恩情,跪在棺前又伤心地哭了起来。邹老夫人也由姜须扶着来到灵棚。
程咬金不动声色,围着棺材转悠,边转边自言自语道:“梨花呀,躺着不难受吗?别闷出毛病来,也该出来啦!丁山这次可是出于诚心呀,一步一个揖,两步一下跪,三步一磕头,也够难为他了,你也该知足啦!”
邹老夫人一听,说道:“老国公,你这是干什么?”
“哟,老夫人,你可好呀!”
“女儿都死了,还好什么?”
“这次殿下命我陪丁山一起来请梨花到白虎关,你就让她出来吧。别看这儿摆着棺材,里边有人没人还得两说着呢!”
“老国公,您这个玩笑开得可不对呀!我女儿难道还能诈死埋名不成?”
程咬金见邹老夫人面沉似水,真生气了,便说:“夫人休要见怪,我这是疼丁山,盼梨花能活过来;再说,我一向爱说笑话,也不管什么时候,甚至不分君臣,请老夫人千万不要见怪。”
邹老夫人请程咬金等人进客厅待茶,姜须将薛丁山搀扶起来,薛丁山已哭得声嘶力竭了。进了客厅。茶点已备好,薛丁山怎么也吃不下去。程咬金可不听那一套,连吃带喝,真是酒足饭饱呀!
邹老夫人问道:“不知老国公来此有何打算?”
程咬金说:“殿下有旨,要将樊梨花金顶玉葬,以后追封。我们可选个吉日,找块风水地,将梨花安葬。”
“既然如此,明日就出殡吧!”
“这可不行,殿下旨意在此,岂能草率行事。这几天大家都累得够呛,就让大家歇息两天。三日后再出殡不迟。”
“也好,就依老国公。”
薛丁山说:“今夜我守灵。”
邹老夫人说:“你太累了,就歇歇吧。”
程咬金说:“他累就累点儿吧,今天就叫他守灵。其余人等,一律歇息。万一感动上苍,神佛保佑,也许能让梨花还阳呢!”
“借老国公吉言,但愿如此。丁山,你保重吧。”
吃了晚饭,薛丁山一人去守灵,程咬金劳累过度,在书房睡着了。姜须悄悄找到花铃的房间,敲门进去。
花铃一看是姜须,嗔怪道:“你来干什么?”
“哟,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丈夫来看看娘子,有什么不可以!”
花铃笑了:“你这贫嘴,有什么事儿吗?”
“只兴有事才能来,不兴夫妻近乎近乎?”
“你呀,跟薛丁山差不多,少情寡义!”
“你这就冤枉我了。我姜须对你可是一心一意。你在青龙关把我甩了,我可是像丢了魂似的,一个月都没睡好觉呢!”
花铃扑哧一笑:“就你会说话。这薛丁山也落个报应,跪跪拜拜,也够他受的!”
“姐姐是吓唬我哥哥,哪能这样快,无缘无故就死去!”
“她是薛丁山气死的。你以后如气我,我也会死去的。”
“人一生气就死了,如果消了气不就活过来了吗?”
花铃一听,马上警觉起来:“胡说,人死哪能复生?休得痴心妄想!”
姜须见套不出花铃的话来,又问起樊梨花请的哪位郎中,吃的什么药,何时死的。花铃对答如流,没有一点儿破绽。姜须心中也有些惶恐不安,心想:如果姐姐真的死了,那可如何是好呀?
薛丁山一人守在灵棚,家人给他搬来椅子,准备好茶点,问道:“姑老爷还有何吩咐?”
“没有什么了,你们歇息去吧。”
众人走后,他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站起身,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儿,又烧了几张纸钱,自言自语地说:“梨花,是我害了你,一想到这些,我就说不出的难受,可是已经晚了。”
他哭一会儿坐一会儿,不时围棺材绕一圈儿,又烧几张纸钱。就这样,三更天过去了。薛丁山感到困倦,把椅子挪到正对棺材的供桌旁,准备靠一靠。突然,一阵凄冷的阴风平地而来,险些把那盏照尸灯吹灭。薛丁山一怔,难道真有什么神灵鬼怪不成?转念一想,我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冲着棺材说:“梨花,你如有灵,就把我也带去吧。生前我们不能成夫妻,我愿陪你到阴间,永不分离。”
话音未落,忽听棺材喀嚓一声,薛丁山吓了一跳,毛骨悚然。他定了定神,仔细观看,只见棺材盖徐徐而起。薛丁山两眼发直,眼前冒金星,看见那照尸灯的火光由蓝变红,由红变绿……
薛丁山正在发愣,突然,棺材里立起一人,披头散发,背对薛丁山。薛丁山“啊呀”惊叫一声,瘫坐在椅子上!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