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美院附中的开学礼在秋分那天。沈昭抱着画箱穿过香樟道时，校服口袋里的枫叶胸针硌着掌心——那是林叙礼今早趁他收拾颜料时别上的，金属叶片还带着对方指腹的温度。教学楼转角传来跑调的《致爱丽丝》，他抬头看见穿oversize卫衣的少年正靠在窗台上弹吉他，琴头新贴的年轮月亮贴纸在阳光下流转着钴蓝色反光。

“第三间画室是我们班。”林叙礼跳下窗台，吉他包肩带勾住沈昭的画箱提手，两人踉跄着撞进走廊阴影里。少年后颈的小月亮纹身擦过他手腕的“昭”字，像两枚拼图终于严丝合缝。沈昭闻到对方衣领残留的雪松香水味，混着颜料调和剂的气息，忽然想起十六岁夏天在便利店偷抹的同款——那时总假装嫌弃地推开递来的香水瓶，却在转身时把喷头按进校服内衬。

画室弥漫着松节油的清苦。沈昭在画架前支起画布，忽然发现调色盘边缘压着片银粉枫叶——是林叙礼昨夜在速写本里夹的，叶脉间用极小的字体写着：“今天要画穿白衬衫的静物模特，他锁骨下方有颗痣，像落在雪地里的枫叶籽。”他抬头望向正在调琴弦的少年，对方恰好解开两颗衣扣，露出的皮肤在晨光里泛着珍珠光泽，那颗痣果然藏在锁骨凹陷处，像他去年冬天画在明信片上的标点符号。

“人体课模特请假了。”班主任抱着教案推门进来，目光扫过林叙礼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林叙礼，你先顶半小时——把外套脱了，坐姿自然点。”画室内响起此起彼伏的铅笔划纸声，沈昭握着炭笔的手忽然发抖，笔尖在纸上洇开团阴影。他看见斜前方的少年正冲他眨眼，喉结随着吞咽动作轻轻滚动，锁骨下方的痣跟着起伏，像片要飘进他画里的枫叶。

画布上的肩线修了七次。沈昭盯着林叙礼手臂上若隐若现的血管，忽然想起初三那年他发烧到39度，却坚持帮自己改水彩作业，指尖在画纸留下的淡红指印，和此刻阳光晒暖的皮肤颜色分毫不差。“手腕别绷那么直。”他忍不住出声，铅笔尖顺着对方尺骨轻轻点了点，换来少年藏在睫毛下的轻笑——那是只有他们能懂的暗号，像吉他弦在E调上的震颤，带着隐秘的共振。

午休时的画室飘着关东煮的香气。林叙礼从帆布包里掏出保温盒，味噌汤里浮着两枚煮得发胀的枫叶形状鱼丸——是今早他在便利店对着模具研究半小时的成果。“尝尝看，‘礼’字的撇划有点歪。”他用竹签戳起一颗，汤汁顺着缺口滴在沈昭手背，“就像你去年在我琴谱上画的月亮，总把缺口留在右边，说是要等我的星星掉进去。”

窗外的梧桐开始落叶。沈昭忽然想起昨夜在天台看见的场景：林叙礼趴在晾衣绳上的校服堆里写歌，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脚边散落着画废的速写——每张纸上都有穿白衬衫的少年，有的在调颜料，有的在咬画笔，最角落那张画着两人交叠的手腕，纹身拼成完整的“昭礼”二字，旁边标着“第101次写生，他终于肯让我画正面”。

下午的色彩课主题是“秋日私语”。沈昭对着满桌静物发呆，直到林叙礼忽然把自己的调色盘推过来——钴蓝与赭石在瓷盘中央晕成枫叶形状，边缘还沾着未干的钛白，像落在深秋的初雪。“用这个画吧。”少年支着下巴望向他，瞳孔里倒映着画布上未完成的人像，“你上次说我的眼睛像淬了月光的钴蓝，现在它们正盯着你调色盘里的秋天呢。”

放学时暴雨突至。两人挤在器材室门口，沈昭望着雨幕中模糊的琴房灯光，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同一个场景——那时林叙礼总把吉他藏在雨衣下，自己则护着未干的水彩，最后两人浑身湿透却对着彼此画稿上的晕染笑出声。“你的校服又要洗了。”他指着对方胸前的水痕，突然发现那里的形状竟与自己今早画的锁骨线分毫不差，“其实…刚才画人体时，我偷偷在你腰窝加了片枫叶阴影。”

器材室的铁皮顶敲着雨声。林叙礼忽然从琴箱里翻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三十七张画满小月亮的琴谱——每张背面都贴着沈昭不同时期的速写：有戴围裙煮枫叶粥的，有蜷在沙发上画蝉蜕的，最新那张是今早画人体时的侧影，铅笔痕里藏着极小的“礼”字，像躲在树叶后的星星。“下周琴房有个小型演出。”他握住沈昭沾着钴蓝颜料的手，在对方掌心画着琴格，“我写了首新曲子，叫《调色盘上的月光》，前奏是你调钴蓝时哼的调子。”

深夜的画室亮着孤灯。沈昭在画架前修改人体习作，画布上的少年侧腰果然多了片枫叶阴影，叶脉走向与林叙礼后颈纹身的弧度完全吻合。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琴弦轻颤，转身看见抱着吉他的人影被月光切成两半，琴头的年轮月亮贴纸正对着他手腕的“昭”字，像在完成某个古老的契约。

“要听试唱吗？”林叙礼的声音混着松节油气息飘来，“副歌部分是这样的——”他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沈昭耳垂，“‘你调的钴蓝渗进我锁骨的痣，像枫叶在月光里生根，而我数着你画笔起落的次数，把每个停顿都写成，藏在颜料管里的情书’。”

窗外的雨声渐歇。沈昭望着调色盘上未干的枫叶混色，忽然想起今早看见的场景：林叙礼在琴房镜子上用口红画了两个小人，穿白衬衫的握着画笔，穿卫衣的抱着吉他，他们的手腕交叠处，“昭”与“礼”的笔画刚好拼成完整的月亮。现在那些颜色正顺着玻璃往下滑，却在两人眼底凝成永不褪色的秋光——就像此刻调色盘上的钴蓝与赭石，早已分不清哪笔是他的，哪笔是他的，只知道它们共同晕染出的，是属于十七岁的、带着枫叶香气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