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材厂的铁皮大门在晨雾中卷起时,铁锈与滑轮摩擦的吱呀声像把走音的锯琴。沈昭的拾音器刚贴近生锈的门轴,波形图就炸开密集的毛刺——那是三十年风雨嵌进金属纤维的震颤,混着远处蒸汽管道的哼鸣,像极了林叙礼昨晚调试老收音机时,电流穿过梧桐木共鸣箱的沙沙声。
“当心锯末迷眼。”穿靛蓝工装的老周师傅用锉刀敲了敲挂在脖子上的铝制饭盒,饭盒边缘的凹痕里凝着暗红漆点,“这台‘东方红’锯床比你们大两轮,当年全厂人结婚的家具都靠它啃出来的。”锯齿转动的轰鸣中,沈昭看见锯齿边缘嵌着深浅不一的木茬:松木的乳白、水曲柳的金黄、还有片带着焦痕的胡桃木——应该是九十年代用电锯不当留下的灼伤。
林叙礼蹲在锯床传动带旁,指尖划过齿轮间凝结的油渍,突然从工具包摸出卷彩虹胶带。“2003年台风天,”他把胶带粘在齿轮缝隙,看旋转时投在地面的光斑碎成当年便利店的玻璃反光,“你在漏雨的屋檐下用胶带粘拾音器,说要把台风的呼啸谱成颤音。”老周师傅的饭盒盖叮当落地:“那年我闺女刚上初中,总把锯末攒起来给同学做贺卡,说每片锯齿印都是树的‘指纹’。”
午后阳光穿过气窗,在堆积的木料上投下斜长的锯影。沈昭调试麦克风时,发现锯床空转的低频能让三米外的杨木堆产生共振,木纹里渗出的树脂在声浪中微微颤动,像老树在分泌凝固的音符。老周师傅递来半块包着报纸的绿豆糕,报纸边角印着2005年的招工广告,泛黄的纸页与木刨花的清香在拾音器里酿成独特的泛音。“去年有个戴顶针的小姑娘来过,”他抹了把扳手,铜制顶针在齿轮反光中闪过微光,“说要找能唱奶奶口头禅的木头,最后趴在锯床上听了整宿。”
暮色漫进厂房时,林叙礼突然把贝斯弦系在锯床操纵杆上。当老周师傅扳动开关,锯齿切入松木的瞬间,琴弦随震动发出浑浊的E调——那是1982年建厂时,工人们往地基埋的青铜铃铛的频率。沈昭看见波形图上,锯齿的震动波与顶针女孩留在画框的G调共振峰,正以奇妙的角度相互缠绕,像两条在时光里游弋的木纹。
“该给锯床装消音器了。”老周师傅望着窗外的暮色,远处新建的智能厂房亮起点点蓝光,“可我总觉得,这老伙计的咳嗽声,比那些无声的激光刀更像在跟木头说话。”他从工作服内袋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不同年代的锯齿,每片都刻着工人的名字和年月:1985.07 王师傅(松木)、1998.12 小李(胡桃木开裂事故)。
深夜收工时,沈昭在锯床操作台发现片嵌着金粉的枫叶——正是三年前夹在字典里的那半片,叶脉间的金粉在手电光下明明灭灭,像极了便利店漏雨时,落在画纸上的街灯碎影。林叙礼把拾音器贴在老周师傅送的1980年代锯齿上,金属的震颤里竟混着若有若无的童谣——是顶针女孩哼的生日歌变调,还是更久远的、木材厂托儿所的午睡曲?
厂房外的梧桐树在夜风里沙沙作响,沈昭忽然想起老周师傅说的“树的指纹”。他摸着锯齿边缘的缺口,突然明白为什么共振腔无需校准:就像这些被岁月磨出缺口的锯齿,每个划痕都是时光的刻痕,当它们切入木头的瞬间,树皮里封存的雨声、蝉鸣、甚至某双手的温度,都会顺着锯齿的震颤,在声波里重新生长。
离开时,老周师傅往他们的工具包塞了把锯末,里面混着几片带字的碎木——是早年工人在木料上随手刻的诗句:“年轮是树写给大地的五线谱”。雪粒子开始飘落,沈昭看着林叙礼把锯齿系在共鸣箱上,新制的传感器正在记录锯床余震的尾音。当他们走过锈迹斑斑的厂牌时,拾音器突然捕捉到铁皮招牌与风雪的共振,那声音像极了三年前便利店的卷闸门响,却又多了层经过三十年木纹过滤的、温暖的沙哑。
厂房的灯光在身后次第熄灭,唯有锯床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如弦。沈昭知道,明天他们会带着老周师傅的锯齿、梧桐树的沙沙声、还有那半句没写完的木刻诗句,回到琴房继续调试新的装置。而所有的声音,终将在某个未被计算的频率里相遇——就像此刻落在锯齿上的雪花,终将融化成水,渗进木纹的深处,成为下一段年轮叙事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