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的外公

殡仪馆外的白菊被风吹得簌簌响。李家宝攥着孝带的手微微发抖，听见外婆柳淑华的声音从灵堂方向传来，混着香炉的烟味，像把生锈的刀割过耳膜。李瑶的背影挺得笔直，职业装的肩线在暮色里绷成冷硬的线，却在看见弟弟时，指尖轻轻颤了颤。

“妈，您冷静点。”李瑶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克制，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抖，“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柳淑华的旗袍下摆扫过烛台，珍珠耳坠在泪光里晃成碎钻，“你爸临走前还念着你的名字，说‘瑶瑶的公益活动要是缺人，就跟爸说’——”她忽然捂住嘴，转身看向遗像里穿中山装的老人，“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他骂你，是怕你走弯路啊……”

李家宝望着外公的遗像，想起上周来医院时，老人偷偷塞给他的动漫手办——说是托护工从网上买的，“别告诉瑶瑶，她总说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此刻那双手办正摆在灵堂角落，和泛黄的老照片、泛着霉味的《京剧脸谱图谱》并排，像两个世界的静默对话。

李家政忽然伸手揽住他肩膀，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蹭过他孝服的麻料。少年抬头，看见哥哥后颈的疤痕在香火气里若隐若现，想起昨夜守灵时，那人偷偷把自己的羽绒服盖在他身上，自己却在长椅上冻得发抖。

“外婆，”李家宝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片被雨打湿的纸，“妈妈……她只是太难过了。”

柳淑华忽然转身，丹蔻指尖几乎戳到李瑶鼻尖：“你看看你弟弟！十六岁就知道体谅人，你呢？从小到大，你爸哪次不是把鸡蛋省给你？你考上大学那年，他卖了珍藏的青铜器——”

“那是我求他别卖的！”李瑶终于抬眼，眼里有泪光在晃，“我跪在地上求他，说‘爸，我打工也能读’，可他非说‘女孩子不读书要被人踩’……”她忽然捂住脸，声音闷在掌心里，“可我现在读了书、成了家，他还是觉得我活得不对……”

灵堂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李家宝看见母亲指尖的婚戒在发抖，那是她三十岁生日时自己买的，说“不靠男人也能活得漂亮”。此刻那枚戒指蹭过孝带，在苍白的麻布上留下道淡金的痕。

“你们这代人……”柳淑华忽然泄了气，跌坐在椅子上，旗袍上的缠枝莲被压得皱巴巴的，“总说我们封建。可你爸走的时候，枕头底下还放着你寄的公益活动纪念章……”

李瑶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诧。李家宝想起上周整理外公病房时，看见的那个红绸布包——里面装着泛黄的剪报，每张都贴着李瑶参加公益活动的照片，边角用铅笔写着“瑶瑶瘦了”“瑶瑶站在中间”。

“他从来没觉得你做得不对，”柳淑华摸出遗像下的笔记本，扉页上用钢笔写着“瑶瑶的公益活动需知”，字迹力透纸背，“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我女儿真棒’。”

李瑶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孝服上洇出深色的花。李家宝想起母亲每次看公益活动照片时，指尖总会在自己画的插画上多停留两秒，却从来不说“好看”。此刻她忽然伸手握住外婆的手，指腹摩挲着对方掌心的茧——那是年轻时绣戏服留下的。

“对不起，妈。”李瑶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

柳淑华忽然把她拽进怀里，旗袍上的流苏穗子扫过她的短发。李家宝看见母亲像小时候那样，把脸埋在外婆肩头，肩膀微微发抖。李家政的指尖轻轻按在他后颈，像小时候安慰做噩梦的他那样，一下下揉着那块淡褐色的胎记。

灵堂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李家宝望着遗像里外公开朗的笑容，想起老人教他刻印章时说的话：“石头要顺着纹路凿，人才要顺着性子长。”此刻那些曾以为坚不可摧的隔阂，正在香火气里慢慢软化，像块被温水泡开的老茶饼，苦涩中渗出回甘。

“回家吧。”李家政的声音混着远处的诵经声，“小宝还没吃晚饭，外婆煮了银耳莲子汤。”

柳淑华松开李瑶，从手袋里摸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李瑶小时候的奖状、李家宝的胎发，还有李家政第一次夺冠的门票。她把盒子塞进李瑶手里，指尖蹭过女儿眼角的泪：“你爸说，等你退休了，陪他去看你的公益画展……”

暮色漫进灵堂时，四人站在遗像前。李家宝忽然想起外公临终前塞给他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别学你妈硬撑，喜欢画画就大声说。”他摸出校服口袋里的钢笔，在挽联空白处画了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瓣上缀着露珠，像极了老人眼里的光。

有些爱，藏在责骂里，埋在固执下，却在时光的裂缝里，悄悄长成了遮风挡雨的树。就像此刻的白菊，在风中摇曳却始终朝着太阳的方向，终有一日，会让彼此看见，那些未说出口的温柔，早已在血脉里，酿成了最浓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