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缝里漏进的晨光,在青砖地上投出细瘦的影。
张清和扶着门框站了很久,指腹蹭过木头的裂痕,那是去年冬天冻裂的,像道永远合不上的疤。
桌案上的文件堆成了山,俄罗斯的军火、东南亚的账目、族里的祠堂修缮清单……每张纸都浸着他的指温,也浸着数不清的深夜。
他不止一次盯着梁上的悬绳发呆,绳结晃啊晃,像师父走那天灵堂里的白绫。
可只要闭上眼,就会听见师父的声音——“张清和,守好张家。”
那声音穿过几十年的风,砸在他心上,钝钝地疼。
他不能走。
师父把张家交给他,是希望他能够带着张家回到顶峰。
这些事,多到像院子里的槐树叶,落了一层又一层,压得他喘不过气,却也刚好压灭了那些“想跟着去”的念头。
死亡是件太奢侈的事,他没时间。
挪开脚步时,膝盖发出“咔”的轻响,像生了锈的合页。
院门口的石狮子被晨露打湿,眼睛亮得像含着泪。
忽然,一阵“霍霍”的声响撞进耳朵——是刀划破空气的锐鸣,混着脚掌碾过碎石的闷响,节奏沉稳,带着种熟悉的劲道。
张清和的呼吸猛地停了。
那声音太像了。
像很多年前,师父站在这院子里教他练刀,刀刃劈在木桩上,震得他虎口发麻,师父却打趣道:“力气要收着用,像揉面团,得有韧劲。”
他踉跄着往前挪了两步,晨光刚好漫过影壁,照亮院子中央的人。
那人穿着灰布短打,背影挺拔,手里的长刀在光里划出银弧,刀风卷得地上的落叶打旋。
“师父?”
他的声音发颤,像被风揉过的纸。
刀声戛然而止。
那人转过身来,晨光落在他脸上——是族里新来的后生,眉眼生得俊,却不是记忆里那双总带着点笑意的眼睛。
张清和站在原地,指尖掐进掌心,疼得很真切。晨露从槐树叶上滴下来,砸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
原来,又是他听错了。
可那刀声还在耳边荡,像根没断的弦,牵着他心里最软的地方,轻轻颤。
月光把院子洗得发白,青石板上的刀痕在暗处泛着冷光。
张清和握着刀柄的手僵在半空,刀刃刚劈断最后一根木桩,木屑混着汗味在晚风里飘。
他喘着粗气,额角的汗滴砸在刀面,“咚”的一声轻响,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
“大晚上的,回去睡觉,明天加练。”
声音从月亮门边飘过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哑,像冬夜里煨在火塘边的茶,涩里裹着点暖。
张清和的脊背猛地绷紧,手里的刀“哐当”砸在地上。
他几乎是弹着转过身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惊得墙根的蟋蟀停了声。
月亮门的阴影里站着个人,青布短打,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半截在月光下泛白的小臂。
她斜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他。
“师……师父?”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忘了。
那人抬了抬眼,眉峰挑着,还是以前那副模样,带点调侃,又藏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怎么?不想睡?那就去加练。”
月光从她肩头漫过来,刚好照亮她的脸。
没有灵堂里的苍白,没有棺木里的沉静,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像当年站在演武场边,看他笨手笨脚练刀时的样子。
张清和站在原地,脚像钉在了青石板上。
地上的刀还在微微颤动,刀柄的温度顺着晚风往他手心钻,可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眼眶猛地热了。
是真的……吗?
他想问,却张不开嘴。
只是看着她手里的银枪,看着她卷着的袖口,看着月光在她发梢跳,那些被药物压下去的思念,被责任困住的委屈,忽然像决了堤的水,在胸口里翻涌。
她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抬脚往他这边走了两步,:“杵着干什么?等着我请你回去?”
晚风卷着槐树叶的香,拂过他发烫的脸颊。
张清和忽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原来,哪怕是幻觉,哪怕知道下一秒可能就会消失,能再听她这样说一句,就够了。
书房的晨光里总飘着点桂花糕的甜香。
张清和坐在案前批文件,笔尖顿了顿,忽然侧过身,对着空着的藤椅笑:“师父你看,俄罗斯那边的账目总算平了,比上次快了三天。”
藤椅上空空的,只有阳光在椅面织出细碎的网。
他却像听见了回应,眉峰松了松,拿起块刚蒸好的桂花糕放在椅边的小几上,“刚出锅的,你以前最爱这口。”
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多。
他会在练刀时突然收势,对着演武场的东南角扬声:“师父你这招不对,当年教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风卷着落叶滚过场心,他却笑得眼角起了细纹,仿佛真有个人站在那里挑眉反驳。
他会在整理祠堂时,指尖抚过某块牌位,忽然回头对身后说:“这香炉该换了,铜锈都积满了,我记得西街那家铺子有新打的……”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转身去库房翻找新香炉,背影轻快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张海客拎着药箱来书房时,总撞见他对着空处说话。
有次张清和正拿着银枪比划,枪尖扫过窗棂,他回头笑道:“师父你看我这招是不是比当年稳了?”张海客的脚步顿在门口,药箱的铜锁硌得掌心发疼。
他想说“那是幻觉”,想把药瓶往他面前递,可看到张清和眼里的光——那种自师父走后就熄灭了的、亮得发烫的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换成一句:“刀法是精进了,库房的新药该换了。”
刘灿从军营回来,在院子里撞见张清和蹲在槐树下,手里捏着片叶子,低声说着什么。
走近了才听见他在说:“师父你看这叶子,跟当年你教我辨方向时摘的那片一模一样。”
刘灿的军靴踩在石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张清和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还没散:“阿灿回来啦?快过来,师父说这叶子能入药……”
“师父”两个字像根针,扎得刘灿心口发紧。他攥紧了手里的军功章——那是他想拿给干妈看的,可现在只能捏着冰凉的金属,讷讷地应:“嗯,刚回来。”
他想说“师父不在了”,可看到张清和把叶子小心放进荷包,那珍重的样子,让他把话嚼碎了咽进肚里。
刘丧在政府大楼处理完文件,顺路绕回老宅。
刚到月亮门,就听见书房里传来张清和的笑声:“师父你别笑,上次那笔账确实算错了,不过后来找回来了……”他靠在门柱上,耳机线缠在指尖转了两圈。
文件袋里有份关于周家村的报告,他原本想跟张清和说“今年的香烛备好了”,可听着那笑声——不是强撑的,是真的松快的、带着暖意的笑,他忽然不想进去了。
廊下的灯笼被风晃了晃,光落在张清和脸上。他正把刚沏好的茶往藤椅边推,嘴里念叨着:“水温刚好,你尝尝。”
远处的张海客望着书房的窗,刘灿摩挲着军功章站在院角,刘丧的耳机里放着静音的白噪音。
他们都知道那藤椅是空的,知道那桂花糕会放凉,知道那些话终究没人听见。
可看着张清和眼里重新亮起的光,看着他嘴角那抹久违的笑,谁也没忍心戳破。
有些念想,哪怕是假的,能让他多撑一会儿,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