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时候,张家老宅的白绫已经褪成了浅灰。
檐角的蛛网挂着水珠,被风一吹,晃出细碎的光,像谁没擦干的泪。
张清和的书房总亮到后半夜。
俄罗斯的消息躺在紫檀木案上,俄文密密麻麻爬满纸页,他捏着纸张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划过"西伯利亚"四个字时,会顿一顿——那是师父当年亲自踏过的冻土。
案头放着师父送他的黑金古刀,刀身被他用细布磨得发亮,每次处理完事务,他会用软布擦一遍枪身,缠枝纹里的灰被拭去时,总像能听见师父当年舞枪的风声。
没人知道他枕下压着半块桂花糕,是去年中秋师父塞给他的,糕上的糖霜早硬了,他却舍不得扔。
爱意是案头的墨,浓得化不开,却只敢在深夜的字里行间,洇开一点浅痕。
张海客常去码头。
货轮鸣笛时,他会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站很久,海风吹乱他鬓角的白发,像吹乱了半世纪前的月光。
那年他十五岁,偷藏了支梅花簪想送给师父,却在祠堂门口撞见她对着族谱出神,最终把簪子塞进了樟木箱底。
如今箱子放在舱房最深处,簪子上的鎏金磨掉了大半,他每次出海前会打开看一眼,指腹蹭过花瓣的纹路,像蹭过当年没说出口的那句"我陪你"。
船开时,他会转身进驾驶室,背影比船锚还沉。
刘灿的军靴踏过训练场的沙砾,靴底的纹路里总嵌着点东北的黑土。
望远镜里的靶心在阳光下泛白,他调整焦距时,目光会越过靶场,望向西南的方向——那是张家老宅的位置。
背包侧袋里装着块褪色的手帕,是小时候干妈给的,边角绣着极小的"乔"字,每次执行任务前,他会摸一摸,像摸着某种无声的约定。
刘丧的办公室在政府大楼十七层,百叶窗总留着条缝,刚好能看见街对面的老槐树。
文件堆里压着张泛黄的地图,周家村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又圈,每年六月初一的清晨,他会让司机绕路经过花店,买一束白菊放在后座。
会议记录的末尾,他总习惯性画个小小的麒麟,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像在对谁汇报:"都护着呢。"
戈壁的落日把影子拉得很长。
张起灵接过黑瞎子抛来的水囊,指尖触到囊身的凉意,抬头时,风沙正掠过远处的雅丹群,像流动的浪。
黑瞎子叼着草茎笑:"下一站去雪山?"他没说话,却先迈开了步子,靴底踩过碎石的脆响,和很多年前在张家古楼听见过的风声,慢慢合在了一起。
他们走过的路,没有白绫,没有灵堂,只有风里飘着的经幡,和彼此偶尔碰在一起的肩膀。
时光像条河,从老宅的青石板下淌过,带着雨的痕,带着未说出口的话,带着枪尖的光,一路往前。
有人守着岸,有人漂着舟,而那根叫"张家"的锚,始终沉在河底,被所有人的影子,轻轻护着。
暮色把书房压成了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
台灯的光晕缩在紫檀木桌中央,像块化不开的黄油,勉强照亮桌角那瓶舍曲林。
白色药瓶上的标签被摩挲得发毛,"每日一次,每次两粒"的字迹晕开了边,瓶盖边缘留着圈深深的指痕——那是无数个失眠的深夜,他攥出来的。
张清和坐在皮椅里,后背陷进去好大一块,像被抽走了骨头。
右手悬在半空,指尖离药瓶只有寸许,却迟迟没动。
耳边又飘来医生的声音,隔着层厚厚的玻璃似的,又远又钝:"这药不能多吃... ... 剂量超了,会看见不该看的... ... 严重的幻觉... ..."
他嗤笑了一声,笑声撞在墙壁上,弹回来时已经散了,像团被揉碎的纸。不该看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空荡的灵堂、盖棺时的闷响、师父永远闭着的眼更不该看?
指腹终于蹭过冰凉的瓶盖,"咔哒"一声拧开。
白色药粒滚出来,落在掌心,圆滚滚的,像没长熟的珠子。
他盯着那些药粒,忽然想起小时候受伤的时候,师父也是这样倒了药在手心,哄他:"吃了就不疼了,跟吃糖豆似的。"
那时的药是甜的。
他仰头,没喝水,就那么干咽下去。
药粒刮过喉咙,留下道尖锐的疼,像谁用细针轻轻扎了下。
他闭着眼,等那点疼漫开,再睁开时,台灯的光晕忽然晃了晃。
"继续加练。"
声音从桌后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哑,像刚喝完浓茶。
张清和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炸了下。
桌后空荡荡的,只有那把黑金古刀静静放着,刀身在暮色里闪了闪。
可他明明听见了——是师父的声音,是她当年站在演武场边,看他练刀时的语气。
"师父?"他的声音发飘,像踩在棉花上。
没人应。
书房里只有座钟的滴答声,敲得人心慌。
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想让自己清醒点——医生说了,是幻觉。
"哭什么?"
这次的声音更近了,像凑在他耳边,带着点温热的气。
他猛地转头,看见师父就站在窗边,穿着那件常穿的青布短打,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半截瘦却有力的小臂。
夕阳的余晖从她身后漫进来,把她的轮廓描成了圈金边,看不清脸,却能感觉到她在严肃的看着他。
"师父... ... 我梦到你死了... ..."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砸在桌面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他想抬手擦,却发现胳膊重得抬不动,只能任由眼泪往下掉,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呵," 她笑了,那笑声里带着点惯有的调侃,"祸害遗千年,我哪那么容易死?" 她往前走了两步,影子落在他手背上,暖烘烘的,像晒过太阳的棉絮,"别多想,好好练刀。"
"师父... ..." 他想抓住那影子,手伸到半空,却只捞到一把凉丝丝的空气。
台灯的光晕猛地收缩了下。
窗边空荡荡的,夕阳早就沉下去了,只有风卷着残叶,在窗台上打了个旋。
桌面上的泪痕还在,亮晶晶的,像谁刚撒下的碎玻璃。
张清和趴在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木头,肩膀轻轻抖着。
药瓶倒在一边,滚出来的药粒散落在书页上,像一颗颗沉默的星。
他知道是幻觉。
可哪怕是幻觉,能再听她说一句,笑一声,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