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雨丝撞在张家老宅的朱漆大门上,发出闷闷的呜咽。
门楣上悬着的白绫被打湿了,沉甸甸地垂着,边缘在风里勉强卷动,像谁没哭完的泪。
宅子内外站满了人,青布褂子、黑布鞋,黑压压的一片,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只有香烛燃烧的“噼啪”声,在雨幕里一点点散开。
灵堂设在正厅,供桌前的长明灯被穿堂风晃得厉害,光线下,那口金丝楠木棺材泛着冷硬的光。
棺材盖半敞着,露出里面的人——张瑞乔的脸在烛火里明明灭灭,肤色是常年不见烈日的瓷白,眉峰依旧带着年轻时的锐,唇线抿得轻,像只是盹着了。
没人敢相信,这张看着顶多十八九岁的脸,已经走过了近两百年的光阴,却终究没能迈过最后那道坎。
“让让……让让!”
嘶哑的喊声从巷口撞进来,带着拐杖戳击青石板的闷响。
张清和的右腿不自然地打着弯,裤脚沾着泥和草屑,显然是一路踉跄着奔来。
他怀里紧紧攥着个青白玉瓶,瓶身被体温焐得发烫,里面的金色液体随着他的跑动轻轻晃,晃得他心尖发颤——雷城的棺液,他听人说过,这东西能续命,能平遗憾,他拼了半条命从那片迷雾里拖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撞开人群冲到门楼下,目光先落在那块“张氏宗祠”的匾额上。往日里红底金字的匾,此刻被两条白绫斜斜缠着,像被生生勒出了两道伤。
张清和的脚步猛地顿住,拐杖“咚”地戳在地上,溅起的泥水溅到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怎么会……
他明明算着日子赶回来的,出发前师父还一脸严肃地拍了他的肩,说“安全回家”。
他甚至能想起师父当时眼角的细纹,被阳光照得像镀了层金。
可现在,白绫刺眼,香烛呛鼻,连空气里都飘着纸钱的灰,每一样都在告诉他——晚了。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收紧。
张清和疼得弯下腰,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砸在怀里的玉瓶上。
他咬着牙直起身,一瘸一拐地挪进灵堂,目光死死钉在那半敞的棺材里。
师父的手搭在膝头,指尖的薄茧还在,那是常年握枪、握笔磨出来的。
她的银白发丝被梳得整整齐齐,用根素银簪子绾着,衬得那张脸愈发年轻,年轻得让人心慌。
张清和一步步走近,喉咙里像堵着烧红的炭,发不出一个字。
他颤抖着拿出怀里的玉瓶,瓶塞“啪”地落地,滚到棺材脚边。
金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渗,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亮闪闪的痕,像谁掉在地上的星子。
“师父……”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碎得像被雨打烂的纸,“您看,我带回来了……雷城的水……您喝一口……就一口……”
没人应答。
长明灯的光晕在师父脸上晃,她的睫毛安静地垂着,没有半分颤动。
张清和蹲下身,额头抵着棺材沿,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
他想起临走时师父说的话:“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能平复的遗憾,能抓住的,从来只有当下。”那时他不懂,只想着一定要找到能让师父活下去的法子。
可现在他懂了,却迟了。
雨越下越大,敲在灵堂的瓦片上,噼里啪啦的,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什么,又像是谁在里面,无声地哭。
黑压压的人群依旧沉默,只有张清和压抑的呜咽,混着雨声,一点点漫过整个老宅,漫过那片刺眼的白绫,漫过他手里那瓶再也送不出去的、金色的遗憾。
灵堂外的雨刚歇,檐角还滴着水,砸在青石板上,嗒、嗒、嗒,像支漏了气的钟。
张海客的指节泛着白,攥着张清和的胳膊时,力道几乎要嵌进对方湿透的衣料里。
他的眼尾红得发暗,血丝爬满了眼白,说话时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先去处理伤口。”
张清和的胳膊上还缠着半截染血的布条,血渍透过布层洇出来,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腥气。
他像没听见,膝盖还抵着冰冷的棺材沿,指缝里攥着那只空了的玉瓶,碎片硌得掌心生疼。“师父……”他喃喃着,声音被喉咙里的哽咽堵得断断续续,“她还没看……”
“师父要是醒着,见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准得敲你后脑勺。”张海客猛地使力,将他半拖起来。
张清和踉跄了一下,右腿的伤口被扯得发疼,闷哼一声,却还是犟着不肯走,肩膀抵着张海客的胸口,像头受伤的小兽。
张海客红着眼看他掌心里的血痕,忽然松了点劲,声音低了些:“听话,处理完了再来守着,师父看得见。”
这话像根细针,戳破了张清和紧绷的弦。
他终于不再挣扎,任由张海客半扶半搀着往偏院走,路过门口时,目光往门柱那瞥了一眼,脚步顿了顿。
张起灵就坐在那根褪了漆的红木门柱下。
他背挺得很直,黑色的连帽衫帽子没戴,露出半截苍白的脖颈。
膝盖并着,双手交握放在膝头,指骨分明的手安静地搭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
雨渍在他脚边积了一小滩,映着他低垂的眼睫,那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片浅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没人知道他坐了多久,只看到他指尖偶尔会轻轻动一下,像在数着什么,又像只是无意识的习惯。
有人说,他上次这样坐着,是几十年前,在另一个葬礼上。
同样的门柱,同样的沉默,连空气里飘着的香烛味,都带着相似的沉。
仿佛时光在这里打了个结,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告别,没能留住的人,都顺着这根门柱,悄悄爬到了此刻。
灵堂的角落里,刘丧靠着墙根,耳机线在苍白的手腕上缠了两圈,末端的金属插头在昏光里闪着冷光。
他早就不哭了,眼眶肿得像核桃,却一滴泪也挤不出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供桌上那张张瑞乔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穿着短打,手里拎着银枪,笑得眉眼弯弯,枪尖的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无意识地拽着耳机线,线绳勒进掌心,留下红痕也没察觉。
刘灿蹲在他旁边,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怀里还抱着那件张瑞乔常穿的大衣。
大衣上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是他前几日刚洗过的。
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下巴抵着衣襟的弧度,能看出他在用力咬着嘴唇,直到尝到点血腥味,才稍微缓过那股钻心的空。
檐角的水滴还在落,嗒、嗒、嗒。
张海客扶着张清和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张起灵依旧坐在门柱下,指尖的动作停了,目光落在灵堂深处那口半敞的棺材上,像在看一个早已写好的结局。
刘丧的耳机线晃了晃,刘灿的手指攥紧了褂子的衣角,整个老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供桌上的轻响,像谁在轻轻叹了口气,又像谁,终于把没说完的话,咽回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