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院中的老槐树上时,张瑞乔坐在藤椅里,银白的发丝被晒得泛出柔光。
不是那种枯槁的白,倒像初春枝头未化的雪,根根分明地拢在耳后,衬得她下颌的线条愈发清瘦。
有风吹过,发梢轻轻扫过手背,她抬手拢了拢,指节上的冰凉却不影响那双手握住枪杆时的稳。
枪是银的,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枪身刻着细密的缠枝纹,是养父张胜桉在她生辰时送的,枪尾的圆座上还留着她年少时磕出的小豁口。
她起身时,藤椅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叹息。
枪杆抵在掌心,熟悉的重量顺着手臂漫上来,仿佛这几十年的光阴从未流逝——没人知道,张瑞乔舞枪时,比握笔更利落。
枪尖划破空气,带起细碎的风声。
她的动作不快,却一招一式都藏着劲道,银枪在她手中活了过来,时而如白蛇吐信,枪尖点过青砖时带起微尘;时而如老树盘根,枪杆在臂弯里绕出漂亮的弧。
阳光穿过枪身的镂空花纹,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些光斑落在她眼底,竟映出几分少年时的锐。
舞到酣处,她猛地收势,枪尖稳稳扎在青石板的缝隙里,震得槐树叶簌簌落下,一片叶子恰好落在枪头的银棱上。
“干妈。”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刘灿站在月亮门边,手里的木盒还没放下;刘丧靠在门框上,耳机线垂在胸前,难得没摆弄那些电子设备。
张瑞乔回头时,银枪还斜斜立在地上,她脸上带着薄汗,呼吸却匀,倒比两个人更显从容。
藤椅重新承住她的重量,她接过刘灿递来的茶,指尖碰了碰杯壁的凉。
“东西都理好了。”
她开口时,声音有些哑,却字字清晰,“名下的铺子、田产,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股份,都归你们。”
刘丧的手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她抬手按住,“族长那边,每年的分红要按时送去,一分不能少。”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处的天际线。“俄罗斯的据点交给清和,他不会死的,东南亚那边……让张海客去接手。”那些名字从她嘴里出来,像在清点旧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最后一片槐树叶落在她膝头,她拈起来,放进刘丧的手心。
“还有件事。”她看着两个儿子,眼底的光软了些,“每年六月初一,去周家村,给村口那棵老梨树下的坟,烧柱香。”没说那是谁的坟,也没说为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刘丧的手背,“记住了?”
刘灿和刘丧点头时,她已经闭上眼,靠在藤椅里。
阳光裹着暖意落在她脸上,银白的发丝被风拂得轻颤,那束阳光漫过院墙头,在青石板上淌成一片浅金。
张瑞乔靠在藤椅里,眼睫上落着层暖光,像停了只安静的蝶。
她抬手,指尖碰了碰膝头那杆银枪的枪尾,豁口处的木茬早就磨得光滑,是几十年摩挲出来的温度。
风从槐树叶间漏下来,带着点草木的腥气,像极了养父临终前那个午后。
那时她才十岁,蹲在祠堂门槛上,看养父用布擦这杆枪,指腹的茧子蹭过银纹,沙沙地响。
“乔丫头,张家的担子,迟早要落你肩上。”他没说太重的话,只把枪塞进她手里,枪身的凉透过掌心漫上来,成了她这辈子都没褪去过的印记。
如今想来,那掌心的凉,倒像是条引线,牵着她走过这漫长的一生。
她闭了闭眼,眼前晃过些零碎的影子。
是在码头接过密信时,对方斗笠上的雨珠滴在她鞋尖;是在密室里烧掉账本,纸灰飘落在砚台里,与墨汁融成一片灰黑;是张家祠堂的铜锁重新挂上时,锁舌扣合的轻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好事坏事,都像檐角的水滴,落进岁月里,溅不起太大的浪。
食盒放在脚边,去年中秋,三个徒弟寄来的桂花糕还剩半块,糕上的糖霜早化了,凝成层浅浅的黏。
大徒弟不知所踪,二徒弟管理着海外的生意,小徒弟最安静,默默的守在祖宅。
还剩三个,不多,却也够了。
她教他们识文断字,教他们藏锋守拙,也教他们该出手时,不必手软——至于他们往后要走哪条路,原也不必她多挂心。
樟木箱的铜锁在廊下反光,她知道里面躺着个褪色的襁褓,襁褓里裹着半块银锁。
银锁上的字早被岁月磨平了,她记事起就带着它,却从不知那字原是啥意思,更不知把它放进襁褓的人,是高是矮,是笑是愁。
来处是团雾,她摸了大半辈子,也没摸到边际,后来便懒得摸了。
至于去处……她偏过头,望向远山的方向。
张家古楼藏在山坳里,听说石阶被几代人的脚磨得发亮,雨天也不滑。
那里该有她的位置,挨着养父的牌位,旁边或许还能放下这杆银枪。
挺好的,去处从来不是谜。
风又起,槐树叶沙沙地响,像谁在低声说话。她想起前几日刘丧问她:“干妈,您守着张家,到底图什么?”她当时没答,只给了他块桂花糕。
此刻倒想明白了,哪有那么多“图什么”。
世人总说落叶要归根,可她打小就没见过自己的根须,是张家祠堂的梁柱替她挡了风雨,是古楼的石阶托着她长大,是族里那些或亲或疏的人,让她知道“家”字怎么写。
这些年,她像棵被风刮到石缝里的树,把根须拼命往张家的土里扎,扎得深了,便分不清是树恋着土,还是土托着树。
阳光慢慢移过她的脚背,带着点暖烘烘的懒。她的呼吸轻了些,与风声合着拍子。远处的田埂上,有人吆喝着赶牛,牛铃“叮铃”一声,清清脆脆的。
这世上懂不懂,原也没那么要紧。
她生于这风雨里,靠着张家这根桩子站稳了脚;如今风停了,桩子也扎稳了,她便该回到这根里去。
挺好的。
她想着,眼睫上的蝶,终于安静地落了。
她的胸口起伏越来越浅,起初刘丧还以为她睡着了,直到触到她手背上的凉意,才猛地僵住。
族长赶来时,院子里的槐树叶落得满地都是。张瑞乔还维持着靠坐的姿势,银枪斜斜倚在藤椅旁,枪尖的光斑已经移到了她的衣襟上。
刘灿跪在地上,将一个泛黄的信封递过去,信封上是张瑞乔的字迹,笔锋比年轻时软了些,却依旧带着筋骨。
族长展开信纸,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带着某种仪式感的郑重:
“本家麒麟一脉,三十二代直系,族辈瑞,名乔。最后一个瑞字辈麒麟女,生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后化名董南乔。”
风卷着信纸的边角,发出细碎的响。
“生父生母,自我有记忆起便已无从知晓,唯有养父张胜桉。张瑞乔已完成老族长交付于我的任务。”
刘丧忽然捂住脸,肩膀抖得厉害。
“自问,我这一生,上无愧于祖宗,下无愧于张家。按照族规,但凡对家族有卓越功勋之人,皆可入古楼安息。”
日头渐渐西斜,落在张瑞乔脸上的光淡了下去,银白的发丝染上暮色。
“今特请族长为我起灵,以全我最后的心愿。”
信纸被风掀起,飘了几飘,落在那杆银枪上。
张起灵合上眼,再睁开时,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涩:“准。”
院子里静下来,只有槐树叶还在落,一片,又一片,像是在为这位走过漫长岁月的麒麟女,铺一条通往古楼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