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卓日记

梦境回溯：辛卯年上巳节

我正一遍遍重复着云光剑的基础招式，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剑刃破空的声音单调地回响在空旷的练武场，更衬得四下无人。哥哥卓翼轩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声音带着温煦如风的笑意：“今日是上巳节，你怎么还在练剑啊？”

我动作一顿，剑尖垂下，没敢看他探究的眼睛。一股莫名的羞赧涌上心头，我低声嘟囔，后半句几乎含在喉咙里：“我想好好练习剑术，以后能帮到父亲和哥哥。这上巳节，没什么好玩的。” 这借口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这句话，是当年那个被同龄人当作妖怪排斥、又被父亲寄予厚望而倍感压力、只能独自练剑的少年，最常用来掩饰失落和孤独的借口。

“哟哟哟，原来没人跟你玩啊——”

一个清脆又带着十足戏谑的声音，像颗石子突兀地砸破这片刻意维持的平静。我愕然抬头，只见墙头的青瓦上，不知何时坐了个身着藤黄衣衫的少女。她晃荡着双脚，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根缀着小花的树枝，歪着头，饶有兴味地俯视着我。阳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带着一种不似凡尘的灵动。她轻盈地跃下墙头，一股混合着露水清冽与桂花甜馨的奇异香气扑面而来。她手指间，拈着一支沾着晨露的金桂。

“你……你是何人！” 我心下一惊，强压下慌乱，模仿着哥哥平日沉稳的样子，握紧手中练习用的木剑，剑尖微微下沉，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好欺负。

“我是——” 她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忽地模仿起我方才的语气，惟妙惟肖，“这上巳节～没～什么～好玩的～” 那刻意拉长的调子像羽毛搔刮耳膜，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偷听别人讲话！” 羞恼让我声音拔高了几分。目光扫过四周，心猛地一沉，“等等！你怎么会拿着云光剑？我哥哥呢，你把他弄到哪去了？！” 我猛地退后一步，哥哥刚才还在廊下，此刻竟踪影全无！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

只见她随意地用手指一折——那柄象征着冰夷族传承、父亲和兄长都珍视无比的云光剑，竟在她手中如同枯枝般应声而断！清脆的断裂声让我头皮发麻！

“你哥哥……” 她故意停顿，欣赏着我瞬间煞白的脸色，然后绽开一个恶劣的笑容，“实话告诉你，你哥那个手下败将，已经把你发卖给我了。”

“你撒谎！” 提到兄长，一股倔强压下了恐惧，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哥哥那么厉害，才不会输！而且，他才不会不要我！” 嘴上吼得响亮，可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四下搜寻。哥哥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时间一点点流逝，强撑的堤坝崩塌，委屈和恐惧化作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这就哭了？” 她似乎觉得更有趣了，轻松躲开我情急之下掷过去的木剑，一把揪住我因逃跑甩起的发尾，硬生生把我拽了回去。

“你放开我！你这个臭妖怪！敢抓我，父亲和哥哥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徒劳地挣扎，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猫崽。

“叫什么叫，再叫把你扔下去！”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下一刻，天旋地转，双脚骤然离地！我被她提溜着后领，整个人悬在了半空！高处涌来的眩晕感瞬间吞没了我——这份深藏的畏高，连哥哥都不曾知晓。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闭上眼睛，双手本能地紧紧攥住了她宽大的袖口，指节用力到发白。

风声呼啸掠过耳畔，失重感持续了很久。直到她落地，我才敢掀开一丝眼缝，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绿意葱茏的山野间。

“天黑之前，把这个山头上的草都给我拔了，” 她随手一指，语气轻描淡写，“不然，不给你哥吃饭。”

我被粗暴地丢在山坡上，摔得屁股生疼。屈辱、愤怒、担忧哥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可我打不过她……

我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认命地弯下腰，带着满腔的委屈和愤怒，开始跟地上那些坚韧的杂草较劲。泪水混着汗水，把脸上的泥污冲出一道道狼狈的痕迹。身后传来她躺在石头上、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那笑声刺耳极了，仿佛我的痛苦是她最好的消遣。原来欺负人这么有意思吗？这个恶劣的妖怪！

“把兰草和香草留下……嗯，对了，还有芥菜。”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悠悠地补充道。那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一块大石头上传来，她竟悠闲地躺在那儿晒太阳看戏！

我猛地抬头，手背上被草叶划破的细小伤口火辣辣地疼。“你为何不早点说！”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感觉自己像个被戏耍的傻子。

“怎么，你有意见？” 她眼皮一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威慑。

所有的不满被堵在喉咙里。我憋屈地低下头，重新在杂草堆里艰难地分辨着她要的三种草，拔得头晕眼花，手指生疼。

“去给我烧桶热水来。” 她不知从哪摸出一本书翻着，头也不抬地吩咐。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用脏污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按照她的要求开始烧水。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热气蒸腾，困倦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不知何时，我竟靠着浴盆边缘昏睡过去。

“卓翼宸！你人呢，死哪去了！” 一声带着不耐的呼唤将我惊醒。我猛地抬头，伸手探入桶中——水早已冰凉！完了！心跳瞬间漏跳一拍。

厨房的门被我从里面拉开一条缝，我探出脑袋，带着破罐破摔的烦躁：“我方才偷懒了，你要罚就快点！” 说完紧紧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我已经看到她手里攥着的那把足有我手腕粗的柳条了！这个妖怪，肯定要用它抽我！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我疑惑地睁开眼，只见她放下兜在衣摆里的花瓣，一股脑倒进旁边的木盆，接着把那粗壮的柳条也浸了进去。她皱着眉头，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困扰，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盆里的水和花瓣。

“过来。” 她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我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再次闭上眼睛，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等待责罚的时间格外煎熬。

忽然，额头传来一点微凉的、湿润的触感。是那浸了花瓣水的柳条叶尖，正轻轻点在我的眉心。那动作，出乎意料的轻柔。她……在做什么？不是要打我吗？我心头满是惊疑。

“好了，” 她随手丢开柳条，仿佛完成了一项任务，“你的热水呢？”

我睁开眼，发现她站得很近，吓了一跳：“啊……我，水凉了……”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这就是你偷懒的成果？” 她挑了挑眉，指尖随意一弹。浴盆里瞬间“咕嘟咕嘟”冒出热气，水竟重新滚烫起来！这神奇的一幕让我目瞪口呆。

“过来把衣服脱了。” 她指了指浴盆。

“你！你别欺人太甚了，我可是有尊严的！” 屈辱感让我浑身发抖。

“哦？那你哥……” 她语调平平，却精准地捏住了我的软肋。

“……” 所有反抗的勇气瞬间泄光。我咬着牙，脚步沉重地挪到她面前，眼睛死死闭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可恶！沐浴都要人伺候？人妖有别懂不懂！

“把兰草加进去。” 她吩咐道。

我闷头照做，心里却在盘算。她看起来也不认识这些草的样子……趁着拿草，我悄悄把旁边气味更浓郁的香草也抓了一大把，混着兰草一起丢了进去。

她似乎并未察觉，只懒懒打了个哈欠，目光扫过浴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紧张得冒汗。

“好了，你自己泡吧，” 她终于放过了我，指向屏风，“给你买的衣服在屏风上搭着。”

“是，啊？”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确认她真的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远，我才长长松了口气。这个喜怒无常的妖怪！我哪敢真的泡澡？谁知道这加了香草的水有什么古怪！我迅速把屋子里能找到的、看起来趁手的“武器”——锅铲、擀面杖、甚至一个铜盆，都悄悄拢到浴盆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才极其戒备地、小心翼翼地滑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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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结束）

“……阿宸？阿宸？” 哥哥熟悉的声音带着关切将我从那离奇的“澡盆”中唤醒。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发现自己正趴在自家小厅的茶几上。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熟悉的桌椅摆设上，空气中弥漫着家宅特有的安稳气息。刚才那一切……是梦？

“哥！你没事吧？”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住哥哥卓翼轩的胳膊，上上下下仔细检查，生怕他少了一根头发。

哥哥被紧张兮兮的我弄得莫名其妙，笑着揉揉我的头：“哥哥没事。倒是你，怎么这么紧张？做噩梦了？”

噩梦？我茫然地环顾四周。雕花屏风没了，浴桶浴盆没了，只有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家。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

“哥哥，” 我犹豫着比划，“你有没有见到，一位身着黄衣的女子，大概这么高？” 我描述着梦中那藤黄色的身影和那双戏谑的眼睛。

哥哥思索片刻：“女子？阿宸说的可是你文潇姑姑？”

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文潇姑姑温婉娴静、轻声细语的样子。跟梦里那个动不动就揪人头发、威胁把人扔下高空的凶悍妖怪一比……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对不对！小姑姑可比她温柔多了！” 心里那点残存的恐惧和委屈，此刻都化作了对这个清晰梦境的难以置信。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太孤单了，才幻想出这样一个霸道又奇怪的“朋友”来“陪”我过节？这个认知让我肩头爬上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毛边。

落寞攀上心头时，兄长端来一碗芥菜煮蛋：“小宸记得上巳习俗呢。”

“嗯……嗯？” 我下意识地应着，目光落到碗里——整根整根的芥菜叶胡乱塞在碗边，几个带着裂痕的水煮蛋躺在浑浊的汤水里，蛋壳都没剥！这粗陋的、绝非出自哥哥或家中任何人之手的东西……我心头猛地一跳！

碗底，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我颤抖着手展开。

纸上，只有一个用墨汁潦草涂抹出的图案：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大概是碗？），旁边画着一个线条粗陋、嘴巴咧到耳根的……笑脸？底下还有几道意义不明的墨痕。这涂鸦……丑得惊人又离奇，透着一股蛮不在乎的随意。可它确确实实躺在碗底，像一份来自梦境的、带着热气的……证据？

我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浑浊的汤水，混杂着芥菜和香草古怪气味的汤汁滑入喉咙。

味道……真不怎么样。

可是。

我捏紧了那张涂鸦的纸条，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窗外，上巳节的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刚才那个梦……好像也不全是坏的。至少，有人记得，今天该吃芥菜煮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