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凌晨两点的雨声像子弹般砸在防盗网上。程野刚把冰袋按在后颈，就听见对门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接着是重物撞在门板上的闷响——是林骁惯用的、假装喝醉时故意放轻却又撞疼自己的步频。

“程队……开门……”少年人带着哭腔的鼻音混在雨里，门把手被晃得吱呀作响，“我、我找不到房间了……”程野隔着猫眼看见，林骁的卫衣帽子歪在脑后，睫毛上挂着水珠，手腕内侧的纹身贴纸被雨水泡得卷边，露出底下暗红的皮肤。

防盗链刚解开半道，林骁就踉跄着撞进来，带着浓重的酒精味和海水的咸涩。他蜷缩在沙发角落，像只被淋湿的幼犬，指尖无意识抠着沙发缝，那里藏着程野十六岁时缝进去的、程明送的银杏叶书签。

“浑身湿透了，去洗澡。”程野扯过毛毯扔在他身上，却在触到他手腕时愣住——纹身贴纸彻底脱落，露出内侧狰狞的红蝎纹身，八只蝎爪呈放射状，中心嵌着极小的“CX”字母，正是程明名字的缩写，和哥哥日记里画的红蝎标志，分毫不差。

林骁突然抓住他的手，滚烫的掌心覆在程野冰凉的指节上：“程明哥说，要是我死了，就把警徽给你……”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瞳孔在廊灯下涣散，“可我没死成，被红蝎的人灌了三天的脏水，他们逼我舔地上的血，说缉毒警的舌头就该用来尝毒……”

程野的呼吸停滞。程明的卧底笔记里，确实有“骁儿被注射致幻剂，逼他自毁警徽”的记载，当时他以为是哥哥编的任务细节，现在才懂，那些用红笔圈住的“保护好他”，都是用林骁的血肉写成的警告。

“后来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指尖划过红蝎纹身的尾刺，那里有道新结的痂，像是刚用刀片刮过，“后来你怎么逃出来的？”

林骁突然笑了，笑声混着咳嗽，震得沙发微微发颤：“程明哥用自己的警徽换我啊，他把警徽掰成两半，说‘骁儿带着小野的那半，活着出去’。”他摸向胸口，隔着卫衣按在程野熟悉的、警徽残片的位置，“可我带着你的半枚警徽，却让程明哥死在了火场，你说，我是不是很脏？”

程野的后背撞上冰箱，冷凝水顺着机身滴落。五年前的火场报告里，程明的警徽登记为“烧毁”，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曾私下告诉他，骨灰里没有金属残留——原来警徽被掰成了两半，一半在他项链里，另一半，此刻正贴在林骁心口，被体温焐得发烫。

“别碰那个疤……”林骁突然抓住他探向自己胸口的手，指尖抠进他手腕的旧伤，“红蝎的人说，敢摘纹身的警察，要被剁掉三根手指。”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右手，无名指和小指的指节处，有两道浅红的压痕，像是长期被手铐磨出的茧，“程明哥替我挨了那三刀，你看，他的警徽还嵌在我骨头里呢。”

雨声突然变大，盖过了冰箱的嗡鸣。程野看见林骁的卫衣滑下肩膀，露出锁骨下方的烫伤——形状是枚扭曲的警徽，和程明骨灰盒里的残片边缘完全吻合。那不是纹身，而是用烙铁烫出来的印记，肉色的疤痕组织里，隐约能看见银色的金属碎屑，像是警徽的镀银渗进了皮肤。

“所以你现在，用酒精泡着自己，就是为了让我看见这些？”程野蹲下身，指尖捏住他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让我看见你身上的红蝎纹身，看见程明为你受的伤，然后呢？让我原谅你当年的‘死亡’？还是让我恨你？”

林骁的瞳孔突然聚焦，盯着他后颈的痣，唇角勾起抹苦涩的笑：“我没想让你原谅，我只是怕……”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怕你忘了，五年前程明哥在火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带小野走’，而我抱着你冲出火海时，你后颈的血滴在我手腕的红蝎纹身上，把蝎子的眼睛给烫瞎了。”

程野的指尖一颤。他终于想起，五年前从火场被救出时，护士曾说他后颈的痣被高温灼伤，而林骁的“尸体”被发现时，手腕的纹身恰好缺了右眼——原来不是火场烧毁，而是被他的血烫掉的。

“起来。”他扯住林骁的手腕，却在接触的瞬间，被对方反手拉进怀里。醉酒的体温透过潮湿的衣物传来，林骁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程队知道吗？每次看见你查案时皱眉，我都想伸手替你揉开，就像程明哥当年揉我的头发……”

他突然推开程野，踉跄着撞翻茶几上的相框——里面是程野和程明的合照，拍摄于林骁“殉职”前三天。照片里，林骁站在两人身后，右手比出“V”字，却在镜头没拍到的角度，掌心写着“等我”。

“对不起……”林骁蹲下身捡碎片，指尖被玻璃划破，血珠滴在照片上，恰好遮住他当年的手势，“我不该碰你的东西……”

程野看着他慌乱的样子，突然发现他指尖的血，和三起命案现场的血迹一样，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那是长期接触苯二氮卓类药物的特征，和程明尸检报告里的毒素残留，完全一致。

“林骁，”他蹲下来，与对方平视，看着他眼中倒映的自己，“你今晚来，不是为了说醉话，是为了让我看见红蝎纹身，对吗？让我知道，你就是当年打入红蝎内部的卧底，而程明，是你的接头人。”

林骁的睫毛剧烈颤动，一滴水珠顺着鼻尖滴落，砸在照片上程明的警徽上：“程队比我想象的聪明……”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红蝎今晚在码头交易，他们要验货，而验货的方式，就是让我用这只纹着红蝎的手，杀死你。”

程野的后背绷紧，手按在腰间的配枪上。林骁却只是蜷起身子，像只保护幼崽的狼：“但我没告诉他们，你的后颈有颗痣，而我的红蝎纹身，永远对着你的痣的方向——就像程明哥说的，我们仨，永远都该是三角形，少了谁，都立不住。”

雨声渐歇，月光从云层里透出，照亮林骁手腕的红蝎纹身——蝎子的尾刺，正对着程野后颈的方向，像是某种宿命的指引。程野摸出项链，残片在掌心发烫，突然明白，这个暴雨夜的呓语，不是醉酒后的胡言，而是林骁用伤疤和鲜血，向他递交的、迟到五年的信任状。

“去洗澡。”他站起身，声音比平时轻了许多，“换身干净衣服，我带你去码头。”

林骁抬头，眼中闪过惊讶：“程队……你信我？”

程野转身走向厨房，打开热水壶：“我信程明哥的眼光，更信你手腕的红蝎，缺了右眼——那是被我的血烫瞎的，对吗？”他顿了顿，从抽屉里取出创可贴，是林骁常送的、印着小警犬的款式，“至于你说的‘脏了’……”他扔过创可贴，恰好落在林骁手腕的疤痕上，“比你脏的东西，我在案发现场见多了，但从来没有一样，能脏了我的警徽。”

浴室传来水流声。程野看着沙发上蜷缩的身影，想起程明日记的最后一页：“如果有天小野发现了骁儿的纹身，别让他害怕，那是哥哥给你们俩刻的护身符，红蝎的毒刺再狠，也扎不穿用警徽和鲜血写成的契约。”

月光下，林骁的手腕露在毛毯外，红蝎纹身的尾刺在光影中摇曳，像在跳一支无声的战舞。程野知道，这个午夜的呓语，是林骁在黑暗中摸索了五年，终于递给自己的、带着血与泪的火把，而他们即将携手走进的，是比暴雨更汹涌的暗涌，也是比月光更明亮的真相。

热水壶的鸣笛响起，程野倒了杯热茶，放在林骁触手可及的位置。茶香混着雨水的清新，冲淡了酒精的苦涩。他望着浴室门后透出的光影，看见林骁的影子抬手触碰胸口，那里藏着的，不知是程明的警徽残片，还是他自己，早已千疮百孔却依然跳动的心。

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或许就要来了。但在那之前，他们必须穿过眼前的黑暗——带着程明的遗志，带着彼此的伤痕，在红蝎的毒网里，杀出一条血路。而程野终于明白，所谓的午夜呓语，从来都不是脆弱的告白，而是一个卧底警察，在黑暗中坚守了五年的、最滚烫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