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漆黑的深井里交错闪动着几百道驳杂的光柱，照明系统尚未铺设完全，冲在最前线的挖掘者们只能依靠肩头的小型探照灯来看清前路。
恪的钻头在一个微周期前因过度磨损而报废了。在新的开凿工具派发下之前，他只能站在队员身后，负责协调小队的开凿速度与各部分统一进度。
而在他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是，探井那数以千计，万计的个体在行动上竟如一个整体般高效迅速。这当然离不开他们身上配备的全频段通讯设备，芜的指令不断从各方到达，几乎零延迟的统筹规划的计划进行。
螺旋形上升的隧洞里面延至近百长单位。以一个较远的角度看过去，聚集在底部的集体像蚁群般密密麻麻的层叠在一起，啃噬着土地与岩石。
那种只有一组微电路组成的小生物在结构上堪称简陋，却是改变地貌的最大因素。给蚁群以时间，它们足够移山填谷。
“而我们现在正做着一样的事，”恪想。
他的手停不下来，于是下意识去摸存储夹板里的记录册与镭射笔。
“探索正稳步推进，”镭射笔幽蓝的微光在记录板上着印文字，些许升腾的白烟钻入他的鼻腔。他很怀念这味道，在那时课堂上，于爆响中废弃的机械臂散发出的，是同样的焦味。
“但有些潜在的问题仍需重视——水，这些从地底深处发源而来的物质是否会成为探索路径上的阻碍，而我们又是否拥有足够的手段去规避这类危险因素？”
恪停下笔，走向某位正在采掘的队员并叫住了他，“我们在向前推进时有经过预探测的流程吗？”
他察觉到眼前的人投来诡异的眼神。
“当然。”他回道，似乎对恪打断自己的工作非常不满，“前方地层的详细数据都会实时传入终端，难道你没有吗？”
“可这些远远不够，”恪回应着，“我需要各岩层物质分布的具体信息，特别是介质间隙的位置，还有……”
“那你得问总负责者，”队员面无表情的打断他的发言，“队长，我认为你有时考虑的有些过多了，这些耗费大量时间和成本的行为真的重要吗？”
轰——
巨响顺着岩壁传来，声源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
“爆破机？”恪皱起眉头。
“隔壁片区的疯子们，也是目前开凿速度最快的一组。”队员耸肩，“他们没有什么过多的考量，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如何让自家那些大型器械们动得快些。”
“这是否过于危险……”恪感到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他无法确定这是否属于错觉。
“数据显示，地层分布极为规则，在极大范围内都不会出现高危裂隙，有什么好担心的？”队员抄起钻机，“目前为止，地层严格按照同心圆式规则的圈层排列，这些简单的信息你不会不懂吧？”
恪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新一轮更换完毕的钻头已经由后勤组发放而至，他无暇再进行闲聊。
“但愿如此……”恪朝漆黑的深井投去一束凝重的眼神。
轰——
岩壁再次传来巨响。
“一帮疯子……爆破机用的跟钻头似的，”队员骂了一句，刚刚的震动让他手上的钻机在金属上狠狠磕了一下，留出一抹灰白的凹印，他伸手在钻机上按了几处档位，在嗡鸣声中把钻头重新架在岩缝之间……
轰——
“没完了还？！”队员身形一滞，整个被震飞出去一小段距离，他骂骂咧咧的打开背包上的推进器，想去拾起掉落在一旁的钻头。
恪在一旁注视着队员的举动，脑中有股隐约的异样升腾而起。
“喂，”恪喊住队员，“原先爆破的频率有这么快吗？”
“所以说那才是一帮疯子，他们……诶？”队员咬牙切齿的牢骚刚到一半就忽然止住，他也意识到了什么，“每个探区应该只有一台爆破机才对，这个频率……”
一瞬间，恪感到浑身覆盖的金属皮质如炸花般层层翻起，他猛然抓起通讯器，大吼，“那不是爆破机！到底是什么在爆炸？！”
轰轰轰轰——
一连串巨响顷刻间席卷过幽暗的探区，并且一次比一次清晰，一下比一下剧烈。他所在的地面猛然摇动起来，似乎有东西正破开岩壁，向这里冲来。
随后，警报声突兀而起，高频蜂鸣瞬间将在场所有开拓者的心脏揪起，像灾厄到来前呼啸的妖风般，煞气逼人。
通讯器里传来芜的声音，“打开全频段通讯！我们遇到了紧急情况！”
“什么情况？”恪转动旋钮，向芜喊道，但他的询问并未得到回应，一种更强烈的信号在他将旋钮调至全频段的瞬间，乍然刺穿其耳膜。
层叠的声浪像涌入实体的电流，在个体与个体间传递，掀起翻涌的巨浪，随着越来越多的开拓者将通讯切换到全频段，信号便愈发清晰的显现出来，同迫近的巨响揉杂在一块儿，如催命的丧钟。
噩梦般的情境下，他脑中忽然想起了他先前见过的光伏版一起开放于闭合的模样，以某一块率先启动的板面为支点，一传四，四传八，然后无穷无尽的绵延下去……像是荒漠中被风搅动的沙丘，在沉默中追随天地感召，被气流推向远处。
但恪又猛地清醒过来，因为这里也有人发出了与通讯器里相同的警告，他能清楚地知道眼前波涛并非沉默，而是震耳欲聋的怒吼。
吼声夹杂着恐惧，让每一块接受到音波的传感器颤抖。
那是第一批遇难者死前发出的讯号：
“有水！回撤！回撤！！！”
怒吼，在某个瞬间由虚化实。
在岩壁崩塌的地动山摇中，洪水裹挟的死亡呼啸而至，最先接触到水的同胞在高压短路中炸成碎片，令人呼吸停滞的波涛在微重力环境中旋转着狂舞，形成一条四处扫动的巨型龙卷，所过之处，噼啪声响成一片。
恪随群体一同撤离，他颤抖着手，发了疯似的将背包推进器的功率开到最大，可细长的尾焰并不能缓解心头的洪水般吞没自己的恐惧，哪怕一点。
他不断回头确认着水的位置，那龙卷蔓延速度之快远超自己想象。而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一台被水卷起的大型探机，它在一阵诡异的扭动后同其他遇难者一样，轰然炸为碎片。
只是由于大型探机庞然的体型，爆炸时的响声格外惊心。
恪忽然绝望的笑了。
他现在知道刚刚那接连的震动是怎么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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