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荒管理局的大门看上去刚刚翻修过，新上的电镀在霓虹灯光下散发出旖旎的色彩。
“开什么玩笑？”办公室内，管理员翘起二郎腿，玩味的盯着面色无比憔悴的凯斯，“我怎么可能有权限调动其他部门的拓荒人？”
办公室里的装潢与先前相比截然不同，如果之前这儿像贫民窟的黑帮窝点，那它现在就是一流档次的行政场合。
一体式的家具布置正符合当下最流行的审美风格，甚至于那贼眉鼠眼的管理员都脱了他皱巴巴的衬衫。转而换上一套笔挺的西装。
“看样子……您这儿的资金在这段时间又充裕起来了？凯斯双眼血丝密布，但依然透出锐利的锋芒，“有了上头刚下来的拨款。这对你而言还不是轻而易举？”
“我有这义务吗？”管理员反问道，往椅背上一躺，“记得你们上次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世道已经变了。”
这一次没有虫子逃窜的响动，只有管理员桌前复古钟表一声一声数着时间。
“根据《星际拓荒法》第52条子目三，在拓荒工作者遭遇非正常情况下的突发危险时，直属相关管理局有义务通过各种方式展开救援。”
“他遇险了吗？”管理员打断凯斯。
“失联42天难道还不算……”凯斯的语气激动起来。
“那么他遇险了吗？”管理员一字一句的问道，“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表明他遇险了吗？”
他重复的凯斯的话，“失联42天，就算失联一年也只是‘失去联系’而已，没准你的相好还在拓荒星球过得正自在呢，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把通讯给掐了?”
凯斯辩驳的话语噎在嘴边，她眼神闪烁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再度开口，“仪器……拓荒工具！你属于这次拓荒行动的器材资给方，理应对此次任务承担相应责任！”
“哈！哈哈哈……”管理员乐的直拍大腿，“仪——器！那些破烂从拓荒者走出这儿的大门开始就属于你们个人私有了！我还真得感谢你们，没有那个傻帽帮忙处理垃圾，我还真不好意思向政府开口，拨款也不会这么到这儿不是?哈哈哈哈……”
管理员似乎在欣赏一场精彩至极的滑稽剧，尖锐刺耳的嗓音扎得凯斯耳膜生疼。
花了好久，管理员才从前仰后合的状态恢复过来，看着沉默的凯斯，挥了挥手，“没事儿了？请吧——”
门吱一声开了，似乎能识别物主的动作。
大雾弥漫在夜里，被霓虹灯闪得发亮。
五彩斑斓的光柱游弋于高楼大厦前，将投影镜子打在楼梯水泥吸引的墙壁上，变换出各式广告。而低空掠过的小型飞行器穿梭其中，不时遮挡某处投影自身却因逆光而骤然闪烁
凯斯一袭黑衣，单薄的身影融入路边，黑暗同冰冷的石头凝固在某处
背靠墙，他无力的跌坐下去，手捂着脸，压抑着泪水和抽血。
这段时间她像疯了一样不断找寻伊万的踪迹，研究所的同事起先还愿意施以援手，毕竟伊万的任务关乎他们的研究资料。但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想在这希望渺茫的救援中投入精力了。凯斯曾经寄希望于太空移民署，但人家表示不在职权范围，而求助拓荒管理局的结果也不尽理想。
浪潮般汹涌的失重感淹没了凯斯，她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把头钻出水面一样大口呼吸。可呜咽与涕泪满溢而出，恐惧随之顺着身体的每一处毛孔渗入，使她颤抖悚栗。
她把手放在胸前，她在祈祷。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只有祈祷。
“语音备忘录135，我是伊万。”
“今天是被困的第157天断粮的第35天，早上我试着拆了点儿沙发上的皮革煮了吃。说实话它很难嚼，但我还是尽可能多吞了些进肚子，用来缓解饥饿……该死，这两天我甚至都感受不到饥饿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医用葡萄糖还剩17瓶，以维生标准看还能撑35天，但是……操他妈的，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157天，这是个节点。过了这天，剩下的能源不足以支撑我回到地表，太好了，我他妈要被活埋了……操……操！！！”
玻璃碎裂的响声，然后是一阵嘈杂的破坏声，随后周遭归于寂静。
“唉……接下来的内容可以理解为我的，呃……我还是无法接受那个词，但是说不定这是我在这儿留下的最后一段文字了，我得好好斟酌一下。”
冗长的沉默。
“对不起……凯斯，我爱你。”
抬手关掉录音元件，伊万虚脱般伏在操作面板上。
他变得非常瘦削，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其眼眶深陷，面颊灰白。现在，伊万站起来就会被巨大的晕眩感击倒，每天最大的感受除了饥饿还有疲惫。
这150多天内他几乎试过了所有办法。联系外界，尝试转向，在上方的碎石中寻找断裂的钢缆以发送信号……他甚至考虑过把拓荒船的挖掘模块拆下来安在宇航服上，虽然这个方案很快被否决了——没了拓荒船就算上到地表也是找死。
兜兜转转后，一切又回到原点。
照明灯早就灭了，目的是节省能源。伊万摸索着踢开脚边的玻璃碎片，向床走去。
枕头底下是凯斯的照片，她侧身坐在旁边，背景是灯火通明的城市。
从那个角度看去，她的睫毛很长，朦胧中带着摄人心魄的美。
伊万伸手抚过相片，即使在黑暗里，他也能轻易回想起他的每一处细节。
他放任自己沉溺于过去的回忆中，并在绝望感袭来之前堕入近乎昏厥的睡眠。
意识在混沌中挣扎，介于清醒与沉沦之间，像变换的黑白交织在水与沙组成的洪流里。伊万听见远处传来话语，那是凯斯的声音，她在读着什么，就着床头小小的掌中太阳。
伊万的意识猛然惊觉，自己就在她身边，被子下是凯斯温热的双腿。她依偎在他怀中，口唇缓慢开合。书上的诗句在浅唱悠吟间飘飘然缠绵入耳。
“接着黑夜便来临，那片黑暗庄严肃穆。”
他眯起眼，想努力看清书的名字，忽然脑中闪过什么，凯斯手上捧着的灰色封皮一下清晰起来：《微暗的火》——纳博科夫的著作，伊万对他有些印象，但记忆里没有更多内容。
“我觉得全身通过时空飞向四面八方。”
伊万的思维跟随咒语牵动不受控制的蜿蜒在记忆之中，似乱流，似波涛。
“一只脚在山顶上。”
他看见自己正与凯斯坐在移动城市的最高处——穹顶的瞭望塔上。星空与双眼间仅有一层薄薄的材料相隔绝。凯斯很少会有沉浸在某一事物中无法自拔的情况，唯独这次是例外。她像个孩子一样把脸贴在玻璃上，瞳孔倒映出点点星光。
“一只手在水流湍急的海滩卵石下。”
指尖掠过清凉的触感，亿万睁眼把手从轻抚而过的海浪中抽出来，这是他小时候第一次看海，用力挣脱父母的手后，7岁的自己奋力跑向沙滩。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驱使自己前往未知，去探索，去发现。那时的伊万没听说过星际拓荒，只是打心眼儿里认为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有趣。
“一只耳朵在意大利。”
他还在地球上时从未去过意大利，但凯斯亲手制作的通心粉令他印象深刻，首次拓荒归来，他用这道菜俘获了伊万的胃，也第一次打动了伊万的心。而他曾承诺总有一天会在凯斯前往地球一起探访那神秘的地方。
“一只眼睛在西班牙。”
一次多人拓荒，飞船出现故障，能源告急。同船一名西班牙国籍的拓荒人在出仓维修时遭遇爆炸，不幸丧生。他顶着二次故障的风险穿过层层叠叠刀片般锋利的悬浮碎片，续上了飞船的太阳能电板。那一回，其他人得以幸免于难，但伊万回站后接受了三个月的抗辐射治疗，这也是第一次，凯斯在他面前表现出近乎无助的脆弱，而他此时才猛然惊觉自己在她心中到底占了多重的位置。
“洞穴中，我的鲜血。”
眼前忽然灯火通明，伊万站在高处。看着被困在地底的自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个骨瘦如柴的奄奄一息的自己出现在仓室中央，趴伏在控制面板，躺倒在肮脏的床挣扎着四处踱步，拆开一瓶葡萄糖，在密闭空间里拨弄着加热元件炖煮皮革，在满地零件里修复硬盘……无数道身影交叠为一，变为那张怒吼着不甘着的狰狞面孔。
“群星里，我的脑浆。”
自己的身躯猛然炸开，散为整片整片幽蓝的光点，每一处颗粒都是伊万的拓荒船，他们向一切方向进发。庞大的矩阵化整为零，却又在无序中隐隐相连。伊万的视线拉远，引擎深蓝的尾焰交织在一起，化为一束跳动着的，微暗的火。
凯斯合上书，将它放在身后。
伊万的视线随着手落在她身上——真是一抹惊心动魄的曲线。
她轻而柔的俯下身，随后是绵长，深情的吻。
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伊万感到唇间温热，他努力睁眼，想看清凯斯的双眸，可周围暗如深渊。
他什么也看不见，连同那本《微暗的火》
连同自己的微暗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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